清晨五点半,陆言掀开福来居的蓝布门帘,手里的铜铃铛“叮铃”撞出第一声响。
蜂窝煤炉刚生起来,白汽裹着面条香往胡同里钻,青石板上还凝着露水,像撒了把碎银。
“老板!”
门帘被风一卷,四个高鼻梁蓝眼睛的外国人挤了进来。
为首的金发青年举着海鸥相机,镜头直往灶台上凑,嘴里蹦着夹生的中国话:“我们……吃饭!”
陆言擦手的动作顿了顿。
自打上个月胡同口挂出“欢迎外宾”的红横幅,他确实琢磨过接待外国客人,但真见着人,还是有点发懵。
他扫了眼对方胸前的“美国友好访问团”徽章,突然想起后半夜路灯下的闪光灯——合着是昨晚踩过点的。
“成,您几位坐!”陆言扯了扯蓝布围裙,露出招牌式的痞笑,“咱这虽小,可面条管够。”他抽了张菜单递过去,白底黑字的“川香辣面”在最上头。
金发青年接过菜单,指尖戳着“川香辣面”的字,眉毛挑得老高:“辣?”
“辣是灵魂!”陆言拍着灶台,锅铲在手里转了个花,“您尝尝,保准比汉堡带劲。”其实他心里直犯嘀咕——老外能吃辣吗?
可昨儿苏清欢说“要让外国友人记住中国味”,他琢磨着,辣得够劲才印象深。
四碗辣面端上桌时,红亮的辣油浮着芝麻,香得人鼻尖冒汗。
金发青年吸了吸鼻子,操起竹筷夹起一绺面,吹都没吹就塞进嘴里。
“嘶——”他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眶泛着水光,筷子“当啷”掉在桌上。
陆言刚要问“是不是太辣”,就见对方突然抓起相机,“咔嚓”拍下碗里的面条,又猛灌了口面汤,喉咙里发出含混的赞叹:“非常辣!但我喜欢它!”
陆言乐了,倚着柜台看他们吸溜吸溜吃面条。
有个穿花衬衫的老外吃得额头冒细汗,把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活像胡同里蹲墙根吃炸酱面的大爷。
等四碗面见了底,金发青年抹着嘴站起来,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绿色纸币,晃了晃:“这是钱吧?”
陆言凑近一瞧——浅绿底色,印着个白胡子老头,边角还泛着毛边。
他想起昨儿苏清欢给他看的粮票样本,摇头笑:“您这是上厕所没带纸?咱胡同口公共厕所可不要这个。”说着伸手要接,却被对方塞得太急,纸币打着旋儿飘进了旁边的煤炉灶口。
“轰”的一声,火苗“腾”地窜高,绿纸瞬间蜷成黑灰。
围观的街坊“哄”地笑开了。
王奶奶端着菜篮凑过来:“小陆啊,你这是把厕纸当钱烧?”李大爷拍着大腿:“老外怕不是拿错了,前儿我家二小子说美元可金贵着呢!”
陆言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他盯着炉口飘起的灰,脑子里“嗡”地炸开——完了!
昨儿光顾着防赵大顺使绊子,怎么把外汇这事给忘了?
“国际礼仪问题?我看你是不懂规矩。”
阴恻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陆言抬头,正撞进赵大顺阴鸷的眼睛。
这位餐饮集团的负责人穿着蓝布中山装,手里晃着皮质笔记本,身后还跟着俩扛摄像机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找的记者。
“大家看看,”赵大顺扯了扯领口,指着陆言的鼻尖,“这就是新时代个体户的素质!外宾来咱首都体验民情,他倒好,把人家的钱当厕纸烧!传出去,丢的是咱胡同的脸,是咱京市的脸!”
摄像机的红灯“滴滴”亮起来。
陆言看着镜头里自己发僵的脸,喉咙像塞了团棉花。
他想解释“我真不知道这是美元”,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谁让他嘴快呢?
“陆老板,您对这件事有什么要说的吗?”记者举着话筒凑过来,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
陆言的耳尖发烫。
他盯着脚边被踩碎的煤渣,突然听见灶台上的铜铃铛又“叮铃”响了一声。
人堆外层的街坊让出条缝,穿月白旗袍的身影晃了晃——是苏清欢。
她手里提着个药罐,发尾沾着晨露,正踮脚往炉口看。
“那是美元!”
清冷却清晰的声音像根银针,“叮”地扎破了吵闹的空气。
陆言猛地抬头,正撞进苏清欢略带焦急的眼神。
她的手指着炉口,腕间的翡翠镯子闪着幽光:“你把它扔哪儿了?”“那是美元!你把它扔哪儿了?”
苏清欢的声音像根细针,精准扎破了陆言头顶那团混沌的尴尬。
他顺着声音抬头,月白旗袍的裙角被穿堂风掀起个小褶,她腕间翡翠镯子撞出细碎的响,发尾还沾着晨露,在晨光里闪成串儿小珍珠。
陆言喉结动了动——昨儿他还说这姑娘穿旗袍像画里走出来的,今儿倒真成了救场的活神仙。
“一百块美金啊,你就这么烧了?”苏清欢踮脚往煤炉口看,鼻尖皱成小元宝。
炉子里的黑灰正打着旋儿往上飘,沾在她浅蓝袖口上,倒像谁故意描了笔水墨。
陆言后槽牙抵着腮帮,耳尖红得能滴血。
他搓了搓围裙上的面渣,干笑两声:“我、我以为是擦嘴的纸……您瞅这颜色,跟公共厕所发的草纸差不离儿。”
“噗嗤——”围观的王奶奶先笑出声,手里的菜篮都晃了晃:“小陆啊,你这嘴贫得能去说相声!”李大爷拍着大腿接话:“合着老外的钱长得像草纸?赶明儿我也撕两张草纸当美元使!”胡同里的笑浪又掀起来,比刚才更响。
约翰却没笑。
这金发青年攥着空相机,蓝眼睛瞪得溜圆,直到苏清欢转身用流利英文解释:“陆老板误会您的纸币用途了,他以为是用餐时的纸巾。”她说话时尾音轻颤,像春风拂过檐角铜铃,约翰的眉毛慢慢松了,抓了抓后脑勺:“哦!没关系!我们喜欢这个地方,非常友好!”
穿花衬衫的老外跟着点头,操着破中文补了句:“陆……老板,再、再来碗面!”
陆言刚要应,余光瞥见赵大顺的脸。
这位餐饮集团负责人的中山装领口绷得死紧,原本阴鸷的眼睛此刻快冒出火来。
他身后扛摄像机的记者正往镜头盖里拧镜头,见赵大顺使眼色,立刻把设备往怀里收——显然刚才的“国际丑闻”素材,现在成了废片。
“赵总这是要走?”陆言突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嗓子,痞笑又爬上嘴角,“您不是要给咱胡同评评理么?咋着,老外都说不介意,您倒急着收摊儿?”
赵大顺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他死死盯着陆言,又扫过苏清欢腕间的翡翠,突然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既然外宾不计较,那便罢了。就是陆老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灶台上的辣油碗,“往后长个心眼儿,别净给街坊惹麻烦。”说罢甩袖就走,皮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一串急响。
“切,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陆言啐了口,转身就去扯苏清欢的袖子,“姑奶奶,我错了还不行?您可得帮我把这事儿压下去,要是传出去说福来居烧美元,明儿就得有工商局的来查账!”
苏清欢被他扯得踉跄两步,药罐里的药汤晃出几滴,溅在陆言的蓝布围裙上。
她抽回手,指尖点着他胸口:“你呀,平时耍嘴皮子挺利索,关键时候倒犯浑。”可话音虽重,眼底却浮起层笑意,像春溪映着桃花瓣,“刚才我跟约翰说,这是咱们胡同的传统——用火烧纸币祈福。他信了。”
“您可真会编!”陆言眼睛一亮,忽然又蔫了,“那一百美金……要不我赔您?我这月的份子钱刚攒了三十,要不……”
“谁要你赔。”苏清欢转身要走,发梢扫过他鼻尖,“我爷爷说,和气生财。你把面做好了,比什么都强。”
“哎哎哎!”陆言追着她跨出门槛,“您昨儿说陈皮泡茶能解辣,啥时候教我?我这辣面卖得虽好,总有人喊嗓子疼……”
“你会泡茶?”苏清欢站在青石板上回头,眼尾微挑,倒比穿旗袍时多了分俏皮,“先学会认钱再说吧。”
话音未落,陆言耳边突然响起系统提示音,像小铃铛在脑仁里晃:“叮——好感度事件触发,‘清婉之音’已录入。当前苏清欢好感度:35(友好)。”他愣了愣,再抬头时,苏清欢已经拐进了济仁堂的朱漆门,门帘上“悬壶济世”的烫金大字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飘着的药香。
约翰一行人又要了四碗辣面,这回学精了,每人面前摆着搪瓷缸,里头泡着苏清欢临走前塞给陆言的陈皮茶。
陆言擦着桌子看他们吸溜吸溜吃,阳光透过蓝布门帘斜照进来,把“福来居”的木牌照得发亮。
等最后一个老外抹着嘴结账时,陆言特意把人民币纸币举得老高:“这回可看清楚了,咱这是红票子,不是草纸!”
胡同里又爆发出哄笑。
陆言望着约翰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转身抄起围裙擦手,目光落在济仁堂的方向。
他搓了搓后颈,突然一拍脑门——刚才光顾着跟苏清欢扯皮,忘了问那陈皮茶的火候要怎么掌握。
送走约翰一行人后,陆言盯着济仁堂的朱漆门看了三秒钟,突然扯着嗓子喊了声:“苏清欢!”门帘“刷”地被挑开,她探出头来,眉尖微蹙:“又怎么了?”
陆言挠着寸头嘿嘿笑:“那啥……你爷爷那本《茶经》,借我翻翻成不?”
苏清欢还没答话,他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跨过去,熟门熟路地往济仁堂里钻:“我请你吃新卤的酱牛肉!刚出锅的,热乎着呢!”
“陆言你——”苏清欢的声音被门帘挡住,只余下药香混着面香,在胡同里飘得老长。
陆言回头冲她挤眼睛,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块翡翠镯子——刚才拉扯时蹭来的?
他摸着冰凉的玉面,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等会得让她把陈皮茶的方子写下来,再顺便问问,那本《茶经》里有没有治嘴馋的偏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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