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舍里,三只云气纹漆书箧,随意摆在地上。书卷散落各处,三卷搁在青砖地面,一卷摆在书格,五六卷摞在案几。有的封在书囊内,有的展开……一眼望去,凌乱无序。
鱼心杏眸瞪得圆圆的,呆半晌,才蹲下身,从自己脚下开始收拾。她眸中微动,一脸浅笑,小心地卷好《史记》,装入书囊中。有黑、白、褐三色布囊,标着书名,她将书囊按颜色放在书架上。
地砖上的菱形浮雕纹十分好看,她不禁伸手摸来摸去;条几上,羊毫笔斜倚在青瓷笔山上,笔尖轻触着微尘,一块圆润的黛色墨稳稳地坐落在书案一角青石砚台上;书案上,一摞宣纸色若腊梅,细瞧之下,肌理间梅花瓣纹若隐若现,惹得鱼心不时停下,跪坐在条几边,细看。她本是手脚利索的人,这样一心两意下来,磨蹭了足有一炷香。
收拾罢,鱼心发现书架旁帷幔后有空地,便吃力地慢慢挪箱箧。绀蓝袍衣摆老碍事,好几回,她都一脚踩住拖地的衣摆,差点栽了跟头。
“吱嘎”门轴轻微转动,鱼心没有察觉,一点点挪动书箧。未几,一缕缕清幽之香窜入鼻中,她顿住猛地嗅了嗅,平日里惯常接触枣栗柿香,青草味,尤其熏蚊虫的艾草香。
“鱼心,收拾的如何了?”
鱼心正在挪余最后一只,听见轻唤,抬头笑吟吟望过去,乖巧应道,“书萱阿姊,快了。”
帷幔边,书萱探身进来,端庄的脸蛋上,一双大眼睛乌黑,笑嘻嘻望着鱼心,“你手脚还挺利索……我点了沉香,香不香?”
鱼心脸蛋红扑扑的,一听,忙点了几下头,“我头回闻到……这香好似在哪听说过呢。”
书萱视线移向鱼心脚边,笑道,“有些急。待你忙完,稍晚时,给你改改。”
鱼心低头瞧了瞧曳在地上的衣摆,顺势捏住衣袍一角,提了提,往黑布束腰塞入多余的。
“不用麻烦,将就一下就好。”
被鱼心的囧样逗乐,书萱捂嘴笑,“那哪行,走路都不利索。”外间有人推门进来,书萱噤声,笑着转身走开。
鱼心噙笑继续搬箱。隐约间,自外室传来轻微响动,杯盏轻碰。
“好茶!”温凌辉笑赞,放下青瓷茶盏,手指轻扣案几面,笑问,“书萱,这里怎会有如此清冽好茶?”
“回公子,这三年,京中会应时送来新茶,况这城中商贾南来北往,虽处边地,不觉有何不便。”书萱侍立在旁,浅笑着缓缓说来。
温辉凌一脸悠然,含笑望向书萱,稍沉吟,“陆英轩福分不浅呐,住在这里也能沾沾他的光。”
“这后院人少,公子住下,咱们也觉热闹呢。”书萱上前拎起白瓷茶壶续水。
“书萱越发水灵,行止也稳妥。”温辉凌站起身,背手踱步,打量屋里陈设。正面是蓝琉璃屏风,三匹骏马停驻在田垄边吃草;黛色木柱边,铜帷钩挽着红绫幔。
书萱笑盈盈说,“羽仪姑娘在隔壁院,这两日着了凉,用了药,在屋里歇着。”
温辉凌一转身,瞥向书萱,边思边说,“不辞而别离京……”正说着,门一响,陆英轩踱步进来,,星眸扫了一遍屋里,笑道,“可还合心意?”
“那是自然。”温辉凌一抬手,悠然道,“好屋,好茶,还有好人儿,早该来的。”
陆英轩立在榻边,见屋子收拾妥帖,满意地点了下头。一落坐,他接过书萱递来的茶,埋头啜了口,笑道,“这两日,要巡察军中、城中仓廪。你若有兴致,便跟我一道,正好四处走走。”
温辉凌忽地一笑,眸中闪动,“这是怕我无事可做么?虽初来乍到,不过,不会乏味的……”话没说完,只听蓝琉璃屏风后“噗通”一声。书萱怔了一下,忙绕过帷幔往里走去。
只见鱼心坐在地上,正揉搓双手,书萱走近欲扶她,“鱼心,摔了跤么?”
鱼心顺手扯了扯衣襟,憨笑道,“没走过这样的地,一时不适,竟绊了一下,好在我双手撑住了,不然牙危!”她不以为然笑着,扶榻站起来。
书萱瞧了眼衣摆,忍笑道,“你仔细着些,这地面硬实,可别再磕着,可不是闹着玩的。”
鱼心也不多言语,乖乖地嗯。她拍拍膝盖,活动两下,笑道,“没事。”
“你在呢?我就说不会无趣。”温辉凌笑向陆英轩,喜滋滋地朝鱼心和书萱走来,上下打量一番,笑说,“换了一身衣,怎还换了一个人似得。若不是你这憨傻劲,我竟认不出你呢。”
鱼心看了眼身边的书萱,没吱声,只低头绞手指。
“温公子,您可别逗鱼心了,进了这大院子,自然会有许多不便呢。”书萱瞧向有些无措的鱼心。
鱼心仍低着头,小声嘀咕道,“就是。”
温辉凌知鱼心朴拙,也不再逗弄她,清咳一声,对书萱说,“你怎么还护着他……也是,书萱从来都这样。”他看向陆英轩,笑道,“该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也不枉她侍奉你一场,姑娘家总要有这一日。”
“温公子,您又说胡话!”书萱一跺脚,扭身离开。
鱼心一急,欲去追书萱,遇上陆英轩的笑眸,小声说,“温公子,书萱阿姊会害羞的,您可别当面说这些。”
“你瞧,陆郎,这小郎君假以时日,定会收到不少芳心呢。”温凌辉好笑地瞧着鱼心。
“哦,我不想要的。”鱼心嘀咕。
陆英轩一眼看遍内室,一切收拾妥当,目光落在鱼心衣摆,略沉吟,“鱼心,你回屋歇息吧。”
鱼心点头,提起衣摆,走开。书萱领人搬着火盆,拎着炭,沿青石路走来。鱼心抬腿跨过栏杆,忙问,“阿姊,我做些什么?”说着,她上手帮着抬炭。
书萱抬起手,略一顿,又放下,笑吟吟走在前,行至檐下,回身说,“鱼心,你先去我屋等会儿。”
鱼心应了,回身走开,径直走向对院,进门向左拐,沿回廊往东厢房去。
“鱼心,书萱呢?”
听见轻唤,鱼心靠近廊柱,探身望过去,噙笑道,“琴音阿姊,书萱阿姊在温公子院里生火呢。”说完,她仍笑嘻嘻看着琴音。
琴音看向院门,抬脚跨过门槛,朝鱼心招招手,吩咐道,“鱼心,你同我走一趟。”
“是。”鱼心忙不迭应。
后院和前院间,是一处不大不小的园子,一片湖横在中央,堤边由凹凸石矶筑就,沿岸柳树环绕,柳枝在水面轻拂。昨日进城时,天色微暗,进了这肃穆陌生之地,鱼心惴惴的,不敢乱瞧,只顾低头走。
走在湖边青石小径上,鱼心忍不住偷偷瞟,杏眸中尽是新奇,不时拽拽衣襟。穿过圆形月门,来到前院地界,鱼心侧身瞄了眼不远处的歇山顶大门,黑瓦闪着微光,大门庄严。鱼心收回视线,微微垂头,紧跟着琴音,靠近大门时,竟有些凉飕飕的。
琴音立在侧门边,向外看,只见有人抱着竹箧立在石阶下。琴音跨过门槛,走向阶前轻唤,“来人可是军中白队主?”
鱼心好奇地站在门后,探头瞧褐衣男子。
“在下非白队主,只是受人所托送来。”王行和气地说明来意,看一眼台阶,将书箧送上来。
“白队主人呢?平日皆是他来,今日为何不露面?”琴音心下疑惑,便问。
“……哦,白队主不慎受了伤,在休养,便命在下送来。”王行未走到阶顶便停下,站在石阶上,双手托着竹箧递给琴音,“请您过目,这竹箧落了锁的。”
琴音瞥向铜锁,吩咐道,“放在地上吧。”
竹箧刚落地,鱼心忙上前,俯身抱起来,快速朝王行眨眨眼,一转身,笑道,“阿姊我来吧,这竹箧不甚大。”
“今日之事,不可再有。若白队主不能前来,着人来送信。”转身时,琴音忽又回头,笑着关照,“一日日冷起来,平日操练也容易受伤,嘱咐白队主,多备些消肿止疼之药。”语罢,她朝鱼心递了个眼色,领着人进了门。
鱼心干惯了活,轻松将竹箧送到书朗院。她没忘书萱的嘱咐,往右厢房走去,推开一条门缝,探头小声问,“书萱阿姊,在不在屋里?我能进来么?”
“在这呢!”
背后忽地被拍一下,鱼心身子微颤,向屋里跳去,惊吓道,“哎呀……可不能这样啊,会吓出个好歹的!”
书萱被逗乐,捂嘴笑了一阵,慢悠悠跨过门槛,指着屏风说,“快去换了衣裳,这会得空,正好给你改改。”
鱼心有些傻眼,盯着书萱发愣,为难地说,“换衣?哪来的衣?旧衣还没缝好呢。”
一听这话,书萱又是一阵笑,指向屏风说,“那里有,你先将就穿着,缝旧衣,比改衣都费功夫,先改了它再说。”
鱼心没吱声,乖乖往屏风后走去,“啊?”又是一声惊呼。
“这是姑娘家衣裳呀?!”鱼心趴着屏风,探出半个头,望向榻上的书萱。
“没合身量的衣裳,将就一下,总好过栽跟头吧。”书萱只顾埋头穿线,嘴角挂着笑,“若顺利,明日就能换上。”
鱼心回头瞥向衣桁,悬挂半旧浅蔥衣裳,磨蹭着没再言声。平日里,鱼心惯常穿那身旧褐衣,出入自在方便,忽地换了衣,还是女衣,便万般不自在起来,埋头反复打量身上的窄袖短濡和没过脚踝的下裙。直到书萱唤,她才提着裙角挪出来,走三步必扯一次裙,顾盼踌躇,扭捏不安。
书萱眸色一亮,忍不住笑了起来。鱼心身子发僵,脸蛋别扭的。
“要是生人瞧见,定以为鱼心是娇俏女儿家呢。”
鱼心颇为踌躇,该不该向书萱坦言自己的女子之身。正犹豫间,书萱向她轻轻招手,温柔道,“过来坐下吧,此刻无事,正好做针线活。”
鱼心依言坐下,见书萱欲裁衣,忙出主意,“裁了可惜,不用裁的……将这衣提寸许,缝几针定住便好。”
“嗯,虽粗糙些,却不费功夫,一盏茶功夫就成。”书萱翻转青袍,俏皮问,“这样能成吗?”
“自然成,若我的衣裳大了,母亲总会这样。因来年就长高了……此法既节省布料,又有衣可穿,一举两得。”鱼心颇有心得地说。
“确有几分道理。”书萱用手指比划一番,随即动手缝制起来。
鱼心聊赖坐了一阵,起身添了几块炭,背着双手在屋内踱步,东瞧瞧,西看看,瞥见床上放着老虎头小枕,觉小巧可爱,不禁嘿嘿笑问,“阿姊,这小枕是你亲手所缝么?”
书萱回头望一眼,又低头留意手上针线,抿嘴半晌未语。鱼心瞅了瞅,觉自己多言,装作若无其事,继续踱来踱去。
“书萱。”
书萱放下衣,朝门走去,“紫鸢,何事?”
“姑娘请你去一趟。”
“鱼心,你待着。”书萱说完,便关上门离去。
鱼心或来回溜达,或站窗前,或蹲火盆边,或坐榻上……鱼心靠着小几,渐渐有些困倦。
“鱼心。”
鱼心一激灵,揉揉眉尾,朝门口走去。
“琴音阿姊,有何吩咐?”鱼心探头出来。
琴音站在中间青石路上,叮嘱道,“将军在看文书,你去正屋守着,帮着端茶续水,磨墨什么的,我去膳房瞧瞧。”说完,人已走远一截。
鱼心回头瞥了眼,迈过门槛,沿回廊往正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