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心浅浅笑着,小心推开门,探头瞧向屋里,一缕缕温和的甜,淡淡的,若山间清泉般清新宜人,扑过来。小炭炉上煨黑瓷壶,汩汩冒着热气。合上门,鱼心朝炭炉走过去,蹲在边上细看炭和水,壶底冒着小水泡,依着吩咐,鱼心去瞧墨。她绕过雪青色帷幔,躲在黛色圆柱后,向里探看,只见陆英轩坐在榻上,靠着凭几,举一文书,面前案几上,堆叠一摞书和文书,笔随意搁在朱砂砚台上。
鱼心踮起脚尖,伸直脖颈瞧向砚台,几乎没有墨渍。她略踌躇了一下,放轻脚步,只走了几步,就听见陆英轩轻唤,“书萱,来得正好,叙杯茶。”
鱼心又折回身,去取壶,照着吩咐蓄满茶,将茶壶放在地上,顺手拿起墨沾了笔洗中少许水,小心地磨起了墨。鱼心莫名屏住呼吸,盯着转动的墨,屋里十分安静,偶尔响起炭“噼啪”爆裂,还有磨墨的“沙沙”微响。
半晌,陆英轩忽地问,“书萱呢?”他视线仍在文书上。
鱼心微顿,手没停,小声说,“方才书萱阿姊被唤走了……旁的我也不知。”
陆英轩没说话,伸手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鱼心瞧着墨够用了,便停了,又瞥向地上的炭盆,便走过去添了几块炭。心里盘算了一圈,该做的事,也做完了,目光掠过茶盏,忙又拎起茶壶,蓄茶。
因琴音还未归,鱼心在外间候着,或靠着圆柱站会儿,或蹲在炭炉边发会呆,或放轻脚步慢踱。平日里,她是闲不住的,白日干活,夜里守在母亲和桃实跟前读书,来到这里,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
“鱼心,你来。”里屋,陆英轩一声轻唤。
迷瞪的鱼心听到唤,忙快步往里走,隔着几步远,小心地问,“将军,有何吩咐?”
“那书架上,右下角,有一黑匣,你取来。”陆英轩放下文书,揉了揉额。
一眼就瞥见泛着几点光泽的黑匣,鱼心麻利地抽取出来,双手捧着送过来,搁在案几一角。她学着书萱的模样,往后退了两步,垂着头静候。
过了半晌,不见陆英轩吩咐,鱼心悄悄抬头看究竟。谁知,他竟笑盈盈打量自己。鱼心不知何故,疑惑盯着陆英轩,那模样似在寻一说法。
一阵大眼瞪小眼,鱼心脸色变了几回,绷着脸蛋,蹙眉问,“若您无事,我去瞧瞧炭炉。”她一头雾水,扭身便要离开。
“蓄杯茶。”陆英轩淡淡吩咐。
鱼心来到外室,拎起茶壶,立在原地压了压乱跳的心神,抿嘴去倒茶。
“茶淡了。”
鱼心瞅了眼那白瓷杯,汤色泛白,又放下茶壶,恭敬问,“茶叶在哪呢?”
“这黑匣中便是。”
鱼心端起茶盏,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在原地转了几个圈。
”那榻边有一黑磁瓮。”
鱼心走了两步,果见榻下有一黑瓷瓮,将残茶尽数倒掉,又用热水涮了涮,打开黑匣,取了一小撮茶叶放入杯中,倒入热水一冲,便就此罢了。
“这头一盏,那汤要倒掉。”陆英轩叮嘱。
“哦……”
一股脑倒了大半杯,鱼心碰了碰那杯盏,杯壁微发烫,试了几试,无果。她扯了扯袖口,手缩在袖内,去捧茶杯,蹲下身,小心倒水,防着茶叶也跟着跑掉。一不留神,杯盏一滑,鱼心心里一颤,忙紧紧箍住茶盏,一阵炽烫,咬牙强忍着。“咕噜”一声,鱼心将茶盏撂在了地上,茶盏在地上打着旋,她蹲在地上发愣。
“书萱?”琴音突然疾步走来。
鱼心缓过劲,探手捡起茶盏,又掩着用衣袖拭了拭,站起身。
“鱼心?”
琴音上前,瞅了眼洒在地上的茶,疑惑和惊讶先后掠过她的脸庞,稍怔愣,笑意浮现,“定是书萱注意……我就说方才路过,瞧见她正跟温公子说话呢,怎会分身出现在这里。”说着,她接过茶盏,自去倒茶了。
鱼心十分无语,笨手笨脚的,盼着早些回家。一日功夫,她便觉无趣起来,见无事可干,笑向琴音说,“阿姊,我回去了。”
“去吧。”
琴音在涮茶盏,换了新茶,驾轻就熟地倒好新茶。鱼心瞥了一眼,暗自想着术业有专攻,悄没声想要溜走。
鱼心觉着自己许是想家了,故而心头闷闷的,埋头向外走去,还没走到门边,门“吱呀”开了。温辉凌踱步进来,瞧见鱼心走来,笑道,“书萱,人在这呢……瞧这脸色,怕是真打翻了砚台。”
书萱跟着进来,边阖门,边嗔笑道,“公子,鱼心十分勤快,初来咱这院子,多少会出点小差错的,也是常情。”
温辉凌凝视着鱼心,眸色微动,笑道,“……果然是俊俏小郎君。”
鱼心干笑了笑,径直往书萱身边走去。
书萱自食盒中取出饭菜,一一摆放。鱼心踌躇着,挪到书萱跟前,在边上抬手,瞅着缝隙帮忙。温辉凌含笑一挑衣襟,在榻上坐定。那头,琴音走了出来,见书萱摆好饭菜,便立在一旁,没言声。书萱侍立在温辉凌身边,鱼心扯住她的衣襟,瞥向门。书萱正要对鱼心说话时,陆英轩踱步出来,看向躲在书萱身后的鱼心,只露着半个头,不禁嘴角浮笑。
“书萱,琴音你们自去吧,不用守着。”陆英轩边坐下,边吩咐。书萱和琴音各自福了福,便准备离开。鱼心也紧跟着书萱,往门边走。
“鱼心,里屋上架左侧第三卷,你去取了,再抄一卷。”陆英轩淡淡吩咐。
走到门前,书萱瞥了眼紧跟自己的鱼心,指了指里屋,低声叮嘱,“快去吧。”
鱼心心里一沉,听见命自己抄书,一瞬又觉轻省不少,便嘟起嘴朝书萱做了个鬼脸,乖乖地去了。依着吩咐,鱼心从右到左数到三,探手取黑色布囊,解开抽绳,拉出来一瞧,抿嘴笑,眸中光泽闪动。她将这卷书搁到案几上,站在书架前一卷卷翻看。沿墙一溜书架,她慢慢挪动。
良久,屋里渐渐暗下来,鱼心又揉了揉眼。好似发现一窝鱼,她又惊又喜,外面点了灯,亮起来,借着微光,不疾不徐翻看。屋里忽地亮起来,书萱持一盏灯进来,点燃榻两边的灯,又将手中的灯放在案几上。
书萱手持烛台,走近问,“怎么不点灯?”
鱼心两腿发麻,腹中早已咕咕乱叫,忍了半个时辰。她甩了甩头,笑道,“嗯……公子说抄书,也没说在哪抄呀,还需笔墨纸砚呢?”说着,腹中又咕噜噜叫了几声,她尴尬地双手捂住腹,吐了吐舌,“啊呀,都好一会儿啦。”
书萱在榻那边拾掇,听鱼心独自叽里咕噜自语,笑了笑,端起托盘,将备好的笔墨纸砚放在书架边的小案几上,又蹲下身,自底层箱箧中取出蒲团,摆放好。自袖囊中掏出一物,塞给鱼心,“先吃点东西垫一垫。”留下话,她又往外屋去了。
陆英轩和温辉凌正在用茶,谈话声几不可闻。鱼心捏着小腿,瞅着手中油纸包,咽了咽口水,便顺势坐在蒲团上,打开油纸,是两枚金黄酥脆的饼。鱼心小心地一手接掉落的碎屑,一手捏着饼慢嚼。
温辉凌进来,瞥见书架下一隅,见鱼心正埋头啃饼,扭头看向陆英轩,打趣道,“这屋里有只松鼠。”
鱼心吞下最后一口饼,连碎屑都一点点吃干净,抽出巾帕擦拭过手指,便摸起笔。
温辉凌走过来,立在鱼心旁边,笑问,“你会写字?”
鱼心嗯了一下,便落下笔。平日里,她鲜少提笔的,每年只在过年那几日,为邻里写祭拜所需各路神仙牌位,灶神牌位尤其多。她提笔写下一行端正小字,一瞧还能看,底气就足了,越写越顺手。
温辉凌看了一阵,笑着走开,朝陆英轩说,“这小书童还有些本事,不止会干粗活,不如……”
“不如让鱼心多抄一本送给你。”陆英轩接过话,瞥了眼鱼心,淡笑着说。
温辉凌待了一阵,书萱进来传信,前院侍卫来寻,便离开了。走时留下话“这小书童给我吧。”,便笑着离开。
鱼心吓得脖子一缩,半晌嗫嚅道,“那不成……家里还有许多活要干呢。”
陆英轩笑而不语,坐在榻上提笔书文。鱼心坐在地上埋头写字,屋里十分安静。书萱侍立一旁,磨墨,剪烛芯……放轻脚步进进出出。
忽地,陆英轩边写边随意说,“易之为名也,一言而函三义,鱼心如何看?”
一盏灯下,书萱坐在圆杌凳上,正在做针线活,听陆英轩开口问,笑吟吟看向书架那一角,只见鱼心微凝神,没言语。未几,她搁下笔,呆呆地望了一眼对面榻上的陆英轩。他亦停了笔,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鱼心。鱼心搓了搓手,撑地站起来,走向中央的炭盆边,掀开小铜瓮,添了两块炭进去。
鱼心蹲在火盆边,仰脸思忖一会儿,笑咪咪开口,“说到‘易’,一言而函三义……第一层呢,就像咱们种地一样,法子得简单实用,一看就懂,一学就会,这就是‘简易’。第二层呢,就像咱地里的庄稼,一年四季不停地在长,天气、土都在变,咱们也得跟着变,这就是‘变易’。最后一层呢,就是咱种地的老理儿,不管咋变,地得耕,种得撒,汗得流,丰收靠勤劳,这个理儿永远不变,这就是‘不易’。”语罢,她拍拍手,站起身,朝书萱眨了眨眼。
书萱坐直了腰身,竖起耳,颇有兴致地且听鱼心高论,只等她磨蹭半晌,一番话顺顺溜溜,夹着泥土气,又好懂又好笑,稍怔愣,不禁无声笑了。又扭头瞥向榻上的陆英轩,只见他眸色微动后,没言语,她便笑问,“公子,鱼心说的如何?”
陆英轩投给笑嘻嘻的鱼心一瞥,又提笔,落笔道,“甚好,学中有思。”
鱼心坐回蒲团,张了张书卷,噙着笑,提笔继续。抄了一会儿,她忽地蹙起了眉,扭脸瞟向陆英轩,略犹豫,便问,“《周易》者,言《易》道周普,无所不备,您如何看?”
陆英轩埋着头,娓娓说来,“所谓‘周普’,恰如治理一方,需心怀全局,洞察细微,无论是山川地理、风土人情,亦或是百姓生计,皆需纳入考量,无一不察,无一不备。所谓‘无所不备’,更需我等为任一方,深思熟虑,未雨绸缪。治理一地,非但要解决眼前之困顿,更要虑及长远之发展,防范未然,确保一方安宁。”语罢,书萱笑盈盈看向鱼心,见她托腮,侧耳,凝神静听。
“鱼心,公子说的如何?”
“甚好,学中有思。”鱼心呆了一下,憨憨笑着点头。
“噗嗤”一声,书萱笑着起身,转身向外走去,拎起茶壶进来。蓄茶之余,她笑道,“只可惜,鱼心住几日就要离开……也是,鱼心惦记着母亲呢。”
“再过几日,我家屋后的柿也该摘了。”鱼心埋着头,边写边说,喉间微微滚动。
书萱拎壶走来,给鱼心添了茶,俯身在一旁,瞧了一会儿,笑问,“鱼心家中还有什么?可有桑葚果?”
鱼心腾地抬起头,眸子发亮,猛地点了几下头,“自然是有的,还有枣和柘果呢,晾干了,磨成粉,放些在锅里,煮来喝,胜过这苦涩的茶汤呢……待我回去,捎一些给阿姊尝尝。”
书萱又被逗乐,爽朗地笑着点头,不忘偷瞄一眼陆英轩,扭头向鱼心说,“该给我们公子捎一些才是。”
鱼心不以为意地一笑,“捎给阿姊,一并煮了就是……”又一想,没了话,便不吱声了,她总这样。
外室,响起开门声,紫鸢出现在帷幔边,朝陆英轩福了福,恭敬禀道,“公子,姑娘请您过去一趟。”
陆英轩微垂眸,视线在笔端,“去吧,随后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