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琅桓手刃她骨肉的那一日，黄泉彼岸的曼珠沙华尽数凋零。
这位统御魔界的君主，昔日睥睨三界的越青，如今终日倚在玄玉雕就的美人榻上，任凭青丝散落如瀑。饕餮捧着千年花露跪在阶前，她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抬。魔界常年昏暗的天幕，自那场与神君的惨烈大战后，愈发阴沉得化不开。
殿中鲛纱无风自动，映着她空洞的眼神。案头那盏长明灯忽明忽暗，恰似她残存的那点生机。侍女们屏息垂首，谁都不敢计算时日——仿佛只要不数日子，那些染血的记忆就不会破闸而出。
饕餮又一次踏着沉重的步伐来到殿前，这位忠心耿耿的魔将单膝跪地，铠甲与地面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魔尊，花界...已经恢复了。“
越青斜倚在王座上的身子微微一动，灰败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却又很快熄灭。她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王座扶手上那道深深的剑痕——那是当年她亲手毁掉花界时留下的痕迹。
“是蓝无印做的？“她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饕餮低头称是，却不敢提及那位花神为了修复花界耗尽了毕生修为。
越青忽然低低地笑了，笑声里带着说不尽的凄凉。她耗费十万年心血，用尽手段才得到与上神的孩子，到头来却被那个男人亲手了结。花界重生又如何？这世间再绚烂的色彩，在她眼里都不过是灰烬罢了。
殿外，魔界的天空又开始飘起血色的雨。
饕餮退下后，殿内重归死寂。越青指尖深深陷入美人榻上的雪狐皮，那柔软的皮毛竟被她生生掐出几道裂痕。恍惚间，那日凤凰顶的血色又漫上心头——她提着染血的斩龙剑，看着青棠小小的身子在自己怀中渐渐冰冷。
“父君...原谅母亲...“
孩子临终时微弱的声音如同附骨之疽，日日夜夜在她耳畔回响。越青猛地抓起案上的琉璃盏砸向殿柱，碎片四溅时，她忽然痴痴地笑了。
错在谁呢？是那只该死的凤凰？还是执意要复仇的自己？十万年光阴流转，当初的恩怨早已辨不清是非对错。她缓缓抽出枕下的玄铁匕首，寒光映出她枯槁的容颜。
“死了...就都解脱了...“她喃喃自语，刀刃贴上手腕时，窗外忽然飘进一片凤凰花的残瓣，恰落在匕首锋刃之上。越青瞳孔骤缩——这是青棠最爱的花。
匕首当啷落地。她蜷缩在狐皮上，像个孩子般痛哭失声。原来求死，竟也这般艰难。
三日后，饕餮身披玄铁战甲踏入大殿，铠甲碰撞之声惊醒了满殿沉寂。
“魔尊，“他单膝跪地，战盔下的双眸如淬火的星辰，“天君亲率十万天兵压境。“宽厚的脊背挺得笔直，“末将已点齐魔界精锐，誓死一战。“
越青缓缓转身，指尖拂过王座上斑驳的剑痕。她望进饕餮眼底——那里面燃烧着千万年不变的忠诚。这个自她统御魔界时就追随左右的悍将，此刻铠甲上还带着上次大战未擦净的血迹。
“小饕餮啊...“她忽然轻笑，冰凉的手掌落在他肩头，玄铁铠甲瞬间结出霜花，“这仗...不打了。“
饕餮猛地抬头，却见魔尊已化作一道流光掠向天门。他急追而去，只见越青赤足踏云，素白的衣袂在罡风中翻卷如折翼的蝶。
天兵阵列前，她望着那个执剑的银甲神君，忽然展颜一笑。这一笑，让十万天兵的刀戟都晃了神。
“小蛇，“她伸手拂开颈间乱发，露出纤细的脖颈，“你是来抓我的，对不对？“
云海翻涌，天光晦暗。
小金龙云瑾握着天帝印信的手微微发颤。他仍记得自己尚是条小青蛇时，是眼前这株彼岸花以精血为他重塑经脉。如今他鳞爪已化金龙，却要亲手将她押赴刑台。
“陛下？“随侍神官小声催促。
云瑾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敛去所有情绪。神官展开天旨宣读：“魔尊越青，毁花界、戮羽族、伤天界储君......“
鎏金枷锁扣上越青手腕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她垂眸看着腕间流转的封印符文，忽然轻笑：“三万年罢了，不过弹指。“
“等等！“云瑾突然追上几步，天帝冠冕的珠帘剧烈晃动，“我兄长他......“
越青脚步微顿。原来终究是为了那人。
“忘川水本无毒。“她指尖抚过枷锁上凹凸的纹路，“不过是教人忘记些不该记着的事。“远处雷云翻涌，映得她侧脸忽明忽暗，“告诉他，既已忘却，何必再想？“
云瑾还要再言，却见那袭素衣已踏入云海。罡风卷起她散落的长发，枷锁上的金铃叮当作响，一声声像是敲在心头。
“越......“他的呼唤消散在风里。
云海深处传来飘渺的回应：“这天地，早就不需要彼岸花了......“
小金龙驻足云端，玄色帝袍在罡风中猎猎作响。他望着那抹素白身影渐渐消失在云海尽头，鎏金枷锁折射出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
来时的万千思量此刻都成了笑话。他原以为会见到血染苍穹的场面——就像十万年前她提着仙乐笛杀上九重天时那般决绝。却不想，曾经搅动三界风云的魔尊，竟这般平静地束手就擒。
“陛下？“随侍仙官轻声提醒。
云瑾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片彼岸花瓣——那是越青方才走过时，悄然落在他掌心的。
碧海青天阁外，潮声如泣。云瑾在玉阶前驻足，望着廊下那个执棋独酌的白衣身影。他的兄长，昔日威震三界的战神，如今连执棋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阿兄。“云瑾轻唤，声音融在海风里。
白衣男子缓缓抬头，眸中空茫一片：“方才...我好像听见金铃声响...“
云瑾心头一震。那分明是越青枷锁上的金铃，隔着万丈云海，竟还能传入这碧海青天阁。
“是风铃。“他勉强笑道，却在瞥见案头那盏未动的忘川茶时哽住喉头——茶面上，赫然映着一朵将散未散的彼岸花。
松园内，古松虬枝盘曲，云琅桓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动，却不成调。往日清越的琴音今日竟透着几分躁意，惊得枝头栖鹤振翅远去。
“大哥，“云瑾轻抚松干，试探道，“越青被囚于云海之巅了。“
“铮——“琴弦骤断。云琅桓指尖沁出一粒血珠，却在转瞬间被他不着痕迹地拭去。“嗯。“他淡淡应道，声音比松间的薄雾还要轻飘。
“您的琴音似乎......“
云琅桓索性将断弦的古琴推开：“近日心口旧伤发作，想是那魔女当年下的毒。“他抬眸望向云海方向，眼底似有暗流涌动，“不知要何等代价，她才肯交出解药？“
云瑾喉结滚动，避重就轻道：“医神...可曾看出端倪？“
“庸医。“云琅桓冷笑，袖中手掌无意识攥紧，“连毒性都诊不出。“
小金龙望着松针上摇摇欲坠的露珠，喃喃道：“果然如她所言，越发没用......“
“嗯？“
“无甚。“云瑾急忙转开话头，“大哥何不去三十三天清修？或许能缓解......“
云琅桓骤然起身，松风卷起他雪白的衣袂：“也好。“他大步离去的身影在松影间明明灭灭，像一缕抓不住的月光。
云瑾望着石案上那滴未干的血迹，忽然想起越青被押走时说的话：“忘川水压住的东西，本就不该记起......“
金华殿内，鎏金香炉青烟袅袅。小金龙执卷而坐，却连竹简拿反了都未曾察觉。仙娥奉上的茶盏早已凉透，水面映出他紧蹙的眉头。
越青那双死水般的眼眸总在眼前浮现。那个曾执剑护在他身前的紫衣女子，如今竟连挣扎都不愿了。他忽然想起幽冥地府初见时，她斩灭万千恶鬼后回眸一笑的模样——那时她的眼底，还映着灼灼火光。
“天君。“
一声轻唤将他惊醒。天后执壶而立，茶汤倾泻时泛起琥珀色的光晕。他这才发现案上竹简竟倒置多时，墨迹在掌心洇开一片。
“您今日...见了魔尊？“天后将茶盏推近几分。
小金龙指尖摩挲着杯沿突起的莲纹。是啊，那个曾血洗凤凰顶的魔尊，也是当年将他这条小蛇护在怀里的上神。她毁天灭地时有多疯魔，守护三界时就有多温柔。
“她本该是母神最骄傲的造物。“茶烟朦胧中，他忽然开口，“司掌七情六欲的彼岸花，最后却活成了三界最大的劫数。“
殿外忽然传来羽族清啼。小金龙望向云海方向，那里正翻涌着血色晚霞，像极了越青最后一次杀上九重天时，染红三十三天的袍角。
云瑾抬眸望向眼前人，眼底的寒冰渐渐化开。天后执壶的指尖还沾着晨露，想是刚从蟠桃园采摘新茶回来。他伸手接过茶盏时，顺势将她微凉的手指拢入掌心。
“这些琐事交给仙娥便是。“他拇指轻轻摩挲她虎口处细小的茧子，“你只管照看好孩子们。“
天后抿唇一笑，发间步摇在晨曦中漾出细碎金光：“孩子们自有其路要走，倒是夫君...“她将茶汤斟至七分满，“才是妾身要守的根本。“
云瑾忽觉喉头发紧。曾几何时，也有个红衣女子这样执拗地护在他身前，只是那时他还只是条小青蛇。茶香氤氲间，他望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那里还有三份弹劾魔尊的折子未批。
“好。“他仰首饮尽杯中茶，甘苦交织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待会儿陪我看折子。“
天后笑着应了，却没察觉他袖中攥紧的拳头。殿外传来幼子背诵《云笈七签》的稚嫩嗓音，而云瑾的目光却穿过雕花窗棂，望向云海深处那个孤寂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