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摆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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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青被推入云海之巅的刹那,身后玄铁牢门发出沉闷的轰鸣。这里既非华山之阴,亦非昆仑之墟,而是悬浮于混沌与三清之间的虚无之境——神族称之为“空白狱“。

举目四望,天地间只余一片苍茫。没有风声,没有温度,连时间的流逝都失去了意义。这才是对神明最残忍的惩罚:剥夺一切感知,只留下永恒的虚无。

远处,混沌与清气的界限若隐若现。她可以纵身跃入混沌,从此湮灭于鸿蒙。但三清境外的金色结界明灭闪烁,那是天君亲手布下的禁制。四大神兽率领着上古异兽在虚空中逡巡,鳞甲折射出冰冷的光。

“呵......“越青轻笑出声。这些阵仗于她不过儿戏。当年她一双赤瞳能惑乱母神嫡子,如今又岂会被区区结界所困?只是——

她缓缓跪坐在虚无之中,红衣如残阳般铺展。逃?逃去哪里呢?这天地间,早已没有她想见的人,没有她想去的地方。就连恨,都成了奢侈。

远处,混沌翻涌如墨。越青闭上眼,任由无边的寂静将自己吞噬。

十万年前混沌初开时,母神的指尖还沾着抟土的泥香。两位殿下望着初生的人间——灰蒙蒙的大地上,只有沉默的山川与呆板的河流。

“母亲,“二殿下扯着母神衣角,“这里好生无趣。“他琉璃般的眼珠转了转,“连您造的小泥人都是土黄色的。“

大殿下蹲在未干的河床边,忽然捧起一汪清水:“您看!水里连倒影都是灰的!“

母神垂眸轻笑,发间星河随之流淌。她忽然指向东海之滨——那里正有一抹绯色破土而出,在灰暗天地间灼灼燃烧。

“那是......“二殿下瞪圆了眼睛。那抹红艳得惊心动魄,花瓣舒展时竟带起漫天霞光。大殿下着了魔似的向前走去,却被花蕊中突然迸发的青光晃得踉跄后退。

母神掌心凝聚着创世余晖:“开在生死之界的......花,“她看着两个儿子痴迷的模样,忽然将星光注入花茎,“就叫越青吧。“

刹那间,那株彼岸花化作红衣少女的模样。她睁眼的瞬间,两位殿下同时屏住了呼吸——左眼是焚尽八荒的赤焰,右眼是冻结忘川的霜华。

二殿下轻轻拽着越青的衣袖,指尖流转着细碎的星光:“母亲,我能带她回九重天吗?“他仰起的小脸上满是期待,连发间玉冠的流苏都跟着轻轻摇晃。

母神垂眸浅笑,广袖拂过初生的云海:“若要带她回去...“她指向横亘在前的天河,“需得我儿亲自渡她过这弱水。“

越青忽然闭上双眼,不愿再想后来的事。记忆里只剩下母神震怒时,三十三重天都在颤抖的威压:“胆敢蛊惑上神!“那道神谕如雷霆贯耳,“罚你轮回十万载,永世不得归位!“

越青感到一阵尖锐的头痛袭来,情爱二字如同附骨之疽,是她十万年来唯一参不透的天机。她学不会那些神仙们静坐冥想的功夫,只能在这虚无之境中辗转反侧——站得累了便屈膝坐下,坐得乏了又仰面躺倒。

但无论如何都不敢阖眼。

只要眼帘稍垂,那些记忆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轮回路上刺骨的罡风,重生时撕心裂肺的痛楚,手刃仇敌时溅在脸上的温热鲜血......每一帧都带着噬心的疼。

她就这样大睁着双眼,任由时间从赤红的眸中无声淌过。恍惚间,似乎又听见母神当年的叹息:“你这孩子,怎么偏偏学不会放下......“

云海之巅的罡风忽然变得温柔,像极了很久以前,有人为她拂去鬓角落花时的指尖。

越青在虚无中蜷缩着身子,十万年的光阴在她骨血里刻下道道伤痕。情爱二字,是她永远参不透的天机。

“青青”,许久没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了。这空白狱也不是不让人来,只是没人喜欢来。这里的寂寞会比尖刀让神的心疼。

循声,她缓缓抬眼,看见蓝无印一袭蓝衫立在结界外,手里提着食盒的模样,倒像是来赴一场花前月下的约会。

“我带了桃花酥。“他声音温润如初,“起来用些可好?“

越青别过脸去:“我在此处多久了?“

蓝无印似乎轻叹了一口气,又似乎深吸了一口气,许是在鼓足勇气:“多久,我都等你出来。等你出来,我带你去花界,从此,管他魔界,人间,我与你自得逍遥…”

越青着实觉得他无聊透顶,看都不想看他一眼了,转了个身,继续躺着:“你来说这个的话,就请走吧。别打扰我休息。”

蓝无印顿了顿手里的动作,继而自嘲地继续说道:“知道你不爱听,我也就说说,过过嘴瘾。不过我对你的心是真的。当初在人间,我说的那些话,都还算话。”

“人间的话叫人话,天上的人说的叫神话,地下的鬼说的是鬼话。我是妖,我只相信我自己。你赶紧走吧。”

蓝无印有些无奈:“青青,我来,是想跟你说。花界的花开得很好,人间的百花就只剩下几株没开了。月亮山也正在恢复,我一直会在那里等待你的回来。”

越青这才有了点心情,坐了起来:“蓝无印,你拜了花神,我做了阶下囚。咱们之间什么时候这么情深意切了?我有给过你任何暗示吗?”

蓝无印无所谓,他知道从人间到神界,越青从来没有爱上过自己:“没有。神尊你一直都把我当后辈好好教导。”

越青只想他赶紧打消对自己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于是单刀直入:“那你还整天肖想我嫁给你?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痴心妄想症?”

蓝无印自然是了解越青的性子,她不爱听那些冠冕堂皇的虚假言辞便也是直言:“我只是以为,上神如今的境地,小神或许还有机会。”

越青脱口而出:“不可能。落魄只会让我越清醒。你从来都是在痴心妄想。先不说,你一个花神与我身份的悬殊。更何况,大殿下还没真正解除我与他的夫妻关系。你最好把你那些想法永远给藏起来。云琅桓不可能让你娶了他的女儿,还抢他妻子。除非你想被挫骨扬灰!”

蓝无印眼神顿时就失去了光芒:“我以为,你们已经闹到这样子,青棠也死了……”

“那你就更加小人了。”

蓝无印的确是说不下去了,对方的话冷冰冰,连个安慰的话语都不给自己,仿佛自己真是那么的不堪入目。想来自己趁人之危,也确实小人。但是他的真心从来没有变过,于是强颜欢笑:“我不过是表露真心,顺便安慰你”。

“滚。“

一个字,冷得像昆仑山顶的雪。越青背过身去,惨白的衣裙在虚无中铺开如血。她不敢说,自己看见他周身仙气正在消散——那是强修神位的反噬。更不敢想,若他知晓所谓“机缘“,不过是她当年随手种下的孽缘。

越青不忍看他,对啊,她要是总拖下去,这个男人不知道又会受自己几辈子的纠缠。已经害了他了,现在就不要给他幻想,将来他若是下十八层地狱,自己又如何面对他的深情,最让越青难过的是对方一直以为自己在帮他。雪莲的灵力快要从他身上消失了,他身上的仙气又能坚持到几时?这些罪孽啊!

想到此,又背对着他躺了下去:“你走吧。好好做你的花神。我想静静。”

蓝无印站在云海边缘,衣袂被罡风撕扯得猎猎作响。他忽然觉得可笑——自己这个所谓花神,在她眼里永远都是当年那个在雪山之巅瑟瑟发抖的小修士。

他抚摸着心口那道永不愈合的伤疤,那是强行承载神灵之力留下的印记。情之一字,竟比当年越青种在他灵台里的彼岸花毒还要蚀骨。

这世上最可笑莫过于此:

他爱她如痴如狂时,她正为别人红妆十里;

他修成仙身时,她已沦为阶下囚;

如今他位列仙班,却连为她拭泪的资格都没有。

蓝无印忽然想起那年初遇时,她指尖那点微光,温暖了他此后千万年的岁月。可如今才懂,那不过是她随手施舍的一点怜悯,却成了困住他永世的劫。

情关究竟是什么?是越青在寂寞时放纵的借口?是云琅桓屠尽三界的疯魔?是二殿下剃度时落下的青丝?还是他蓝无印甘愿碎尽仙骨,只为换她一个回眸的执念?

远处传来天钟轰鸣,蓝无印望着自己逐渐透明的指尖苦笑。原来所谓成神,不过是从一种执迷,换到另一种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