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来到2000年。林小燕把报表放桌上,没坐,站得笔直:
“赵县长,市场饱和,咱不能跟着等死。VCD这碗饭…快馊了。得琢磨…换口锅!”
“换锅?”赵县长一愣,放下文件,“换啥锅?咱这厂子,家底儿就是这点精密加工的手艺,不做VCD配件,做啥?”
林小燕眼神亮起来,带着点破釜沉舟的劲儿:
“县长,您瞅瞅外头!”她指了指窗外,“这两年,街上拿‘大哥大’的老板是不是少了?拿这小砖头似的‘手机’的是不是多了?”
赵县长顺着她手指往外看,街上确实有人拿着比大哥大小巧许多的“手机”在打电话。他点点头:“嗯,这‘手机’是方便点,听说叫…GSM?数字的?”
“对!就是它!”林小燕一拍手,“大哥大是模拟信号,笨重,贵,信号还差!这数字手机,小巧,便宜(相对大哥大),信号好!以后指定是它的天下!咱这厂子的精密加工手艺,做VCD机芯是牛刀杀鸡,做手机里头的微型天线、精密连接器、振动马达…那才是正路子!”
赵县长听得眼睛也亮了亮,但随即又皱眉:“想法是好!可手机…那是高科技!咱这小厂,一没技术图纸,二没核心零件门路,三没人家那牌子响!咋弄?总不能也去翻新手机吧?”他想起“金凤凰”发家的老本行,开了个玩笑。
林小燕也乐了:“翻新手机?那不成二道贩子了?咱要做,就做正经供应商!”她往前凑了凑,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神秘,“县长,技术图纸,路子,咱有门儿!”
“哦?”赵县长来了兴趣。
“您忘了?志强他战友,工商局张科长,他亲姐夫,就在深圳一家给诺基亚做代工的大厂当车间主任!”林小燕抛出关键人物,“图纸、标准、甚至淘汰下来的旧生产线…咱可以想办法‘引进’!咱不偷不抢,花钱买!买他们淘汰的,咱拾掇拾掇,改吧改吧,一样能用!咱厂老师傅的手艺,不比他们差!”
赵县长摸着下巴,琢磨开了。深圳…代工…淘汰生产线…这路子听着有点野,但好像…真能试试?总比守着VCD等死强!
“那…牌子呢?”赵县长又问,“咱总不能也叫‘金凤凰手机’吧?听着像卖烤鸭的!”
林小燕早有准备,眼睛弯成月牙:
“牌子?咱先不琢磨!咱做‘无名英雄’!给那些刚冒头、想做国产手机的小牌子供货!做他们背后的‘精密手’!等咱手艺练熟了,零件做精了,口碑打出去了,还愁没大牌子找上门?”
赵县长看着眼前这个眼神发亮、思路清晰的年轻女厂长,心里那点愁云散了大半。他一拍桌子:“行!小林!就冲你这股子闯劲儿!换锅!咱就换手机零件这口锅!我这就打报告,申请外汇额度!你赶紧联系你那个张科长他姐夫!动作要快!趁其他人还在VCD泥潭里打滚,咱先蹚出一条新路来!”
老工人们发现,厂长林小燕最近老往陈志强那个堆满零件的小工作间跑。两口子关着门,对着一些比VCD光头还小、还精密的玩意儿嘀嘀咕咕,拆拆装装,满地都是细如发丝的铜线和叫不上名的微型元件。陈志强那标志性的白线手套上,沾满了更细小的焊锡。
新锅是架上了,可生火做饭的柴米油盐,还八字没一撇呢!林小燕这新晋的“手机零件厂厂长”,屁股还没把办公室那把旧藤椅捂热乎,就开始了她的“万里长征”。
头一站,杀奔工商局。张科长正对着茶杯吹气儿呢,一看林小燕风风火火进来,乐了:“哟!林厂长大驾光临有何事啊?”
林小燕抹了把额头的汗,顾不上客套:“张哥!救命稻草来了!您姐夫那边,深圳那头,有信儿没?淘汰的生产线,还有那些‘过时’的图纸标准,能‘友情价’匀给咱不?县里赵县长可批了条子,外汇额度都咬牙挤出来了!”她把“赵县长”仨字儿咬得贼重。
张科长放下茶杯,咂摸咂摸嘴:“我姐夫?咳!那老倔头!电话里跟我打官腔呢!说什么‘厂有厂规’、‘技术保密’、‘淘汰设备处置要走流程’…一堆片儿汤话!”他看林小燕脸垮下来了,赶紧又找补,“不过嘛…他说了,东西是‘报废’的,但‘报废’前具体啥情况…他‘个人’可以‘友情提供参考意见’。你要真想弄,得亲自跑一趟深圳!当面锣对面鼓!还得带上…这个!”张科长搓了搓手指头,做了个“钱”的手势,“光县里那点额度,够呛!得真金白银砸!”
“去!必须去!”林小燕一拍桌子,震得茶杯盖直跳,“砸锅卖铁也得去!张哥,您给牵个线!订票!越快越好!”
绿皮火车“况且况且”晃了两天一夜,坐得林小燕屁股都快不是自己的了。下了火车,深圳那热浪混着汽车尾气味儿,糊了她一脸。她拎着个塞满厂子资料和换洗衣服的旧人造革包,按着地址,七拐八绕,找到了那家藏在工业区深处的代工厂。
张科长他姐夫,姓李,车间主任。人精瘦,戴着副厚瓶底眼镜,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看着像个老技术员。他推了推眼镜,上下打量这个从北方小县城来的年轻女厂长,眼神带着点审视和…不信任。
“你就是老张说的…林厂长?”李主任声音没啥起伏,“做VCD零部件的?想搞手机零件?”那语气,跟问“想上天摘月亮”差不多。
林小燕心里打鼓,脸上堆满诚恳的笑:“李主任您好!是是是,以前是搞VCD,现在想跟着时代走,为国产手机发展添块砖!县里很支持!我们厂老师傅手艺绝对过硬!就是缺图纸、缺标准、缺…设备门路。”她把姿态放得很低。
李主任没接话,背着手,把她领进一个巨大仓库。里面堆满了各种沾满油污、锈迹斑斑的钢铁疙瘩!有的像巨大的铁柜子,有的像长满手臂的章鱼怪,还有的拆得七零八落,零件散了一地。
“喏,这些都是‘报废’的。”李主任指着这堆“废铁山”,“给诺基亚做按键的注塑机…做天线支架的冲压线…做振动马达的微型绕线机…都淘汰了。新的全自动线都上马了,谁还用这些老掉牙的玩意儿?”他踢了踢脚边一个锈住的齿轮,“按流程,过几天就拉去废品站回炉。”
林小燕看着这些“废铁”,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亮!这些在她眼里,哪是废铁?是宝贝疙瘩!是能救活厂子的命根子!
“李主任!”她声音都激动得有点颤,“这些…这些‘报废’的,能…能‘处理’给我们厂吗?我们给钱!按废铁价…不!比废铁价高!县里有外汇!”
李主任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小眼睛闪了闪:“废铁价?小林厂长,这些机器,当年可是进口货!论斤卖废铁?太可惜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厂里走报废流程,卖废铁的钱…也就那么回事儿。但是呢…”他话锋一转,“如果有人‘急需’,愿意出点‘合理’的费用,帮厂里‘解决’这批‘负担’,并且保证‘彻底报废’,不再流入市场冲击新设备…这个‘操作空间’,还是有的嘛!”
林小燕心里门儿清!这“合理费用”,就是买路钱!买这些“报废”设备“合法”身份的钱!她心一横:“李主任,您说个数!只要我们能承受!”
一番讨价还价,林小燕几乎掏光了县里给的外汇额度,又咬牙搭上了“金凤凰”小半年的利润,才换来李主任一个点头,和一张盖着模糊不清红章的“设备报废处置证明”。
“图纸和标准呢?”林小燕还不死心。
李主任从他那油腻腻的工具箱底层,摸出几个卷了边的旧文件夹,塞给林小燕:“喏,这些是淘汰工艺的‘参考’资料。核心的没有!你们自己琢磨吧!记住!‘报废’设备!‘参考’资料!出了这厂门,跟我没关系!”他叮嘱得格外严肃。
林小燕抱着那几本沉甸甸的旧文件夹,感觉像抱着一座金山!她连声道谢,激动得差点给李主任鞠躬。
设备“回炉”变“新生”的路,才刚开个头儿!
几大卡车“废铁”吭哧吭哧运回了小县城。卸车那天,厂里老师傅们围着看,一个个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厂长…这…这玩意儿还能用?锈得跟出土文物似的!”负责机修的王二狗敲了敲一台注塑机的外壳,梆梆响,掉下一层锈渣。
“就是啊!这绕线机,针鼻子比绣花针还细!咱那老车床,能车出这么精细的零件?”电工老李也直嘬牙花子。
林小燕心里也打鼓,但脸上不能露怯:“二狗!李师傅!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咱‘金凤凰’咋起家的?不就是把破烂儿拾掇成宝?这些‘铁疙瘩’,就是咱的新饭碗!拾掇!可劲儿拾掇!缺啥零件,买!买不到,志强带人想办法做!图纸标准在这,咱照着‘参考’,慢慢啃!”
陈志强已经一头扎进了“废铁堆”。他那双修精密电路板的手,此刻沾满了油污和铁锈。他戴着白线手套,拿着扳手、榔头、砂纸,领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开始“考古挖掘”。该拆的拆,该除锈的除锈,该替换的替换。小工作间彻夜灯火通明,焊枪的蓝光闪烁不停,叮叮当当的声音就没断过。林小燕白天忙厂里的事,协调买零件,跑供电局增容(新设备耗电大),晚上就抱着小豆丁,给陈志强他们送夜宵,陪着熬。
这动静,瞒不过有心人。
王大发是学着林小燕干的VCD零部件组装,开始也挣了不少钱,最近生意淡了。VCD机价格战打到头,谁也没钱赚。他正愁呢,听说“金凤凰”拉回来几大车“废铜烂铁”,还整天叮叮当当,心里直犯嘀咕。他派了个小工,假装去“金凤凰”厂隔壁小店买烟,探头探脑。
小工回来报告:“王老板!邪门!老陈他们不知道捣鼓啥呢!拆一堆烂机器!看着像…像做小玩意儿的?比VCD机芯还小!还精细!车间里灯亮到后半夜!”
王大发摸着肥下巴,绿豆眼乱转:“比VCD机芯还小?还精细?这林家小娘们儿…又憋啥坏水儿呢?”他心里猫抓似的,又派人去邮局打听——周建军不是还在邮局混日子吗?这小子跟林家不对付,兴许能套点话。
周建军正蔫头耷脑地盖邮戳呢,一听打听“金凤凰”,那点蔫坏劲儿又上来了。他压低声音,神神秘秘:“王大发?你也听说了?林家那娘们儿,不知道从哪捣鼓来一堆破铜烂铁,说是要搞什么…手机零件!还花了大价钱!外汇呢!我看就是瞎折腾!等着赔掉裤衩吧!”他语气酸得能腌咸菜,但眼神里藏着点幸灾乐祸。
王大发一听“手机零件”,心里“咯噔”一下!他虽然是个土老板,但也知道“手机”是未来!这林小燕…眼光这么毒?他坐不住了,得想辙!不能让她又抢了先!
林小燕可顾不上这些。她正为买一批特种微型轴承跑断了腿。这东西,国内厂家少,进口的死贵!她拿着李主任给的“参考”图纸,在省城跑了三天,嘴皮子磨破,才找到一家小厂愿意“试试看”。价格谈得她肉疼!
签完合同出来,天都擦黑了。林小燕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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