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监舍尿臊味混着铁锈味。
周建军缩在铺尾,那床薄被硬得跟纸壳似的,冷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对铺那老头,都叫他老刀把子,六十多了,一脸褶子藏着坏水儿。他专爱欺负那些新人。周建军刚进来那会儿,大概说了句以前坐办公室的,就被这老家伙盯上了。
“喂,邮局那位爷!”老刀把子一脚就蹬在他腰眼上,劲儿挺大,“过来,给老子暖暖脚!”他那脚丫子,一股子烂疮的臭味,离老远就能熏人一跟头。
周建军没吭声,慢慢挪过去。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嗤嗤笑。他刚把那冰凉的烂脚抱怀里,老刀把子就把脚趾头使劲往他鼻孔里塞。周建军喉咙里咕噜一声,抱着烂脚的手,指甲狠狠掐进了那脚后跟的脓疮里。在监狱,犯人冬天把脚冻掉都是很正常的。就这样过了一夜。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缝纫机就轰隆隆响起来了,吵得人脑仁疼。周建军正眯着眼给机子穿线,手冻得不太听使唤。老刀把子晃晃悠悠过来,假装没站稳,“哐当”一下,把他脚边小半瓶机油全踢翻了,黑乎乎的油瞬间淹了他那双破棉鞋,脚趾头冻得针扎似的疼。
钉纽扣的活儿更磨人。周建军盯着那小小的制服纽扣,手指头笨拙地摆弄着。老刀把子就站在他工位后头盯着,像个监工。好不容易钉完一件,老刀把子一把抢过去,翻来覆去地看。“哟呵!你小子藏纽扣!”他扯着嗓子就喊管教,“报告!他偷藏次品纽扣!”周建军张了张嘴,想辩解那是自己挑出来的坏扣子准备扔的,可管教已经不耐烦地过来了。结果就是,他中午那份稀粥没了。
下午搬布匹,一大捆一大捆的粗布死沉。周建军咬着牙刚扛起一捆,老刀把子又凑过来,二话不说,“嘿”地一声,又给他背上摞了一大捆。周建军腿一软,差点跪地上,腰上那陈年老伤像被刀捅了似的。他听见老刀把子在后面低低地笑:“邮局坐久了,身子骨不行了吧?”
开饭的哨子一响,像捅了马蜂窝,乌泱泱的人挤向那油腻腻的窗口。周建军好不容易端着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玉米糊糊找了个墙根蹲下。刚想喝一口暖暖,老刀把子像鬼影子一样蹭过来,肩膀“不小心”狠狠撞了他一下。
“哗啦!”一碗滚烫的糊糊全扣在了他冻得满是裂口的手背上,疼得他一个激灵。可他顾不上疼,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糊糊里泡着半块没来得及吃的窝头。那是他今天唯一的干粮。他像饿狼一样扑过去想捡起来。
一只脏兮兮的破棉鞋更快地踩了上去,把那半块窝头狠狠碾进了地上的煤灰渣里。
周建军没吭声,只是盯着煤灰里那团黑乎乎的东西。他默默地挪到泔水桶旁边,用手指头刮桶壁上残留的、更稀的糊糊,往嘴里送。
老刀把子还不肯放过他,捏着个黑乎乎的小东西走过来,手指一弹,那玩意儿就掉进了周建军刮来的那点糊糊里。“喏,给你加点料!尝尝!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的,当年查老子包裹,非说老子寄的西洋参是老鼠屎!今儿让你尝尝真家伙!”
周建军看着碗里那粒黑乎乎的老鼠屎,又抬头看看老刀把子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一股邪火猛地冲上脑门!他“嗷”一声蹦起来,手里的铝饭盒抡圆了,照着老刀把子的脑袋就砸过去!可就在要砸到的那一刻,他胳膊猛地一拐,那饭盒带着风声,“哐当”一声巨响,狠狠砸在了自己左手背上!
骨头裂开的声音特别脆。周围瞬间安静了。周建军看着自己瞬间肿起来、变了形的手,居然咧开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了。
深更半夜,周建军被罚去扫露天厕所,老刀把子“奉命”看着他。北风跟小刀子似的,刮得人脸上生疼。厕所冻得梆硬,便池堵了,结成冰疙瘩。
“喏,邮差大人,”老刀把子裹着破大衣,缩着脖子,朝那冰封的粪坑努努嘴,“你那摸汇款单摸文件的金贵手,该干点粗活了!下去,用手掏开!当年你摸人家汇款单那手,比这粪坑还脏!”
周建军没说话,蹲下去,把棍子捅进了那冰得刺骨、臭气熏天的粪管子里。他咬着牙在里面摸索,手指冻得都没知觉了。
老刀把子看他发呆,嗤笑一声,点着根劣质烟:“又犯癔症了?想你那个烂货老婆了?”
他话还没说完,周建军猛地转身!攥着棍子,像把锥子,又快又狠,狠狠地扎进了老刀把子的大腿根里!
“噗嗤”一声,血猛地就喷出来了,热乎乎地溅在雪地上,红得刺眼。老刀把子像被掐住脖子的鸡,眼睛瞪得溜圆,嗬嗬地抽着气,瘫倒在地。
周建军蹲下去,凑近他耳边,声音又轻又冷,像这夜里的风:
“草泥玛!我说草泥马!老子忍你很久了!”
老刀把子杀猪似的嚎叫,血呼啦一下喷得老高,雪地上红了一大片。管教们冲过来,手电筒光柱乱晃,骂骂咧咧地把人拖走抢救。周建军被两个壮实的犯人反拧着胳膊,脸死死按在冰冷的雪姐地里。
“行啊周建军!长本事了!敢在眼皮子底下动家伙!”管教的皮鞋尖踢在他肋骨上,疼得他眼前发黑。
啥审问过程都省了,现场明摆着。周建军被扒得只剩单衣,直接拖向禁闭室。那地方,大伙儿私下都叫它“冰箱”或者“活棺材”。
禁闭室的门是厚重的铁板,上面刷着早就剥落的墨绿色油漆,看着像长满了霉斑。门轴发出让人牙酸的“嘎吱”声,打开一条缝,里面黑洞洞的,一股子陈年的霉味、尿臊味和铁锈味混合着扑面而来,冷得不像人间。
“进去!”背后一股大力,周建军踉跄着栽了进去。门“哐当”一声在他身后关上,紧接着是铁栓落下的沉重声响,还有锁头转动的“咔哒”声。最后一点光也被掐灭了。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寂静,绝对的冷。
这地方小得可怜,成年人站直了头能顶着顶棚,躺下腿就得蜷着。墙壁是粗糙的水泥,摸上去冰得扎手。地上也冰凉,连把稻草都没有。唯一的“设施”是墙角一个巴掌大的窟窿眼,算是通风口,也是屎尿的去处,那味儿就是从这儿散出来的,带着一股子陈年的、冻透了的臊臭。
周建军穿着单衣,缩在墙角,牙磕得“咯咯”响。
啥也看不见。耳朵里就剩自己喘气的声音,还有心跳,咚、咚、咚,敲得他脑仁疼。外面偶尔有点模糊的动静,更显得这棺材里静得瘆人。
不知道熬了多久。胃里火烧火燎地饿,嗓子眼干得像砂纸磨。他舔了舔裂开的嘴唇,尝到点腥味儿。
老刀把子那张老脸在眼前晃,塞他鼻孔的烂脚丫子味儿好像还在,那几句脏话在脑子里嗡嗡响:
“邮局老爷……给爷焐个脚!”
周建军心里那股火“噌”地又冒上来,憋屈得想撞墙。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生疼。这疼劲儿反而让他脑子清醒了点。
冷劲儿和饿劲儿开始合伙折腾他。一会儿好像听见缝纫机还在响,吵得要命;一会儿又觉得老刀把子捂着大腿,血呼啦地站在跟前笑。他猛地一激灵,头“咚”地撞在墙上,眼前金星乱冒。这下是真醒了。脸上冰凉,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冻得硬邦邦的。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冻硬了的时候,管教在外面“哐哐”砸门,声音隔着铁板闷闷的:“050917!禁闭结束!出来!”
门栓哗啦响。铁门拉开一条缝,外面走廊惨白的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冷风裹着人声一下子灌进来。
管教不耐烦地吼:“磨蹭什么?滚出来!算你小子走运,那老家伙没死透!”
周建军撑着墙,两条腿冻麻了,跟不是自己的一样。他挪到门口,被冷风一激,打了个寒颤。他眯着眼,适应着光线,心里就一个念头:老刀把子没死。那这仇,还没完。他得活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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