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天塌了

换源:

  那天下午,天有点闷。陈志强要去进批货,林小燕想着带小儿子陈磊出去透透气,就跟着一起上了他那辆旧货车。陈磊才四岁,活泼好动,在副驾驶上扭来扭去。

到了地方,陈志强把车停好,打开货厢后门,开始一个人吭哧吭哧地往上搬箱子。那些装电风扇的纸箱,死沉。林小燕抱着陈磊坐在驾驶室里,开着点窗透气。陈磊拿着个塑料小汽车,嘴里呜呜地学着引擎声,在妈妈腿上“开车”。

车后头传来几声闷响,是箱子落地的声音,还有陈志强使劲时发出的那种短促的“嗯”、“嘿”声。林小燕听见了,但没太往心里去。搬货嘛,磕磕碰碰免不了,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干惯了力气活。她就低头逗了逗陈磊:“看,爸爸在搬大箱子呢。”

也就几分钟的事儿。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特别沉的闷响,像一大袋面粉砸地上,紧接着是几声变了调的惊呼:“哎哟!”“快来人!”“老陈!”

林小燕心里“咯噔”一下,一种说不出的惊慌。她赶紧把陈磊往座位上一放,推开车门就跳下去,往车后跑。

货厢后门敞着。陈志强脸朝下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动不动。旁边散落着几个还没搬上车的箱子。几个一起进货的老板和伙计围在旁边,脸色煞白,有人蹲下去想扶,又不敢动。

“志强!”林小燕尖叫一声扑过去,手抖得不成样子去摸他的脸。她使劲把他翻过来一点,看到他眼睛半睁着,嘴角似乎有点白沫,脸上一点血色都没了。

“志强!志强你醒醒!你怎么了?!”她拍着他的脸,声音抖得不成调,脑子里一片空白。周围人七手八脚地帮忙,喊着“打120!快打120!”

等救护车那十几分钟,像一辈子那么长。林小燕跪在陈志强旁边,握着他冰凉僵硬的手,浑身抖得像筛糠。她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在疯狂地转,像刀子在割:刚才……刚才那动静……我听见了!我明明听见了!我怎么就没当回事?我怎么就没过来看一眼?!就几分钟……就差几分钟……我要是过来……我要是……巨大的悔恨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把她淹没了,喘不过气。

救护车来了,医生护士下来,检查了一下,又飞快地做了些急救,最后,那个戴眼镜的男医生直起身,摘下听诊器,对林小燕摇了摇头,声音很低沉:“大姐……节哀……人,送来就不行了……初步看,像是突发心梗……”

不行了?

林小燕眼前一黑,差点栽倒,被旁边的人扶住。她看着医生护士把盖着白布的单架抬上车,看着救护车闪着灯开走,却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觉得心口那块地方,空了,凉透了。

陈磊被吓着了,在车里哇哇大哭。林小燕机械地走过去抱起他,小儿子温热的身体贴着她,她才感觉到自己浑身冰凉。

她哆嗦着掏出手机,找到儿子陈栋的号码。手指头不听使唤,按了好几次才拨出去。电话通了,里面传来陈栋带着点不耐烦的声音:“喂?妈?啥事?”

林小燕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沙子,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栋……栋栋……”

“咋了妈?说话呀?”陈栋在那头催促。

“……你爸……”林小燕吸了口气,巨大的悲痛终于冲破了麻木,“你爸……没了……”话一出口,眼泪才像决堤一样涌出来。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过了好几秒,才传来陈栋拔高了八度、带着浓浓怀疑和惊恐的声音:“妈?!你说什么?!什么没了?!我爸他……他早上还好好的!你骗我!你开什么玩笑?!”

“没……没开玩笑……”林小燕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在……在进货……搬东西心梗了……摔下来……救护车来了……说……说不行了……”

“不可能!”陈栋在那头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哭腔,“在哪?!你们在哪?!我马上过来!我不信!!”电话里传来他跌跌撞撞碰倒东西的声音,然后是忙音。

陈栋冲进家门的时候,眼睛是赤红的,头发都跑乱了。他看到林小燕抱着还在抽噎的陈磊坐在沙发上,还有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刺眼的丧服。

他冲到林小燕面前,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他妈的脸,像要从她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妈!爸呢?!我爸呢?!”声音抖得厉害。

林小燕抬起头,眼泪又下来了,指了指那套孝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栋的目光落在那片惨白上,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撞在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他顺着门框滑坐到地上,双手抱着头,身体蜷缩起来,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发出压抑的、像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过了不知多久,呜咽声停了。陈栋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却像烧红的炭。他用手背狠狠抹了把脸,站起来,走到那套丧服前,一把抓了起来。布料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走到林小燕面前,声音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妈,咱俩给我爸……换上。”他的手在抖,抖得连孝服都拿不稳。

林小燕默默放下陈磊,站起来。母子俩谁也没再说话。在狭小的客厅里,他们笨拙地、沉默地,给那个再也不会回应他们的男人,换上了最后一套衣裳——那身冰冷、刺眼的白。每一次触碰父亲冰凉僵硬的身体,都像在剜林小燕的心。她脑子里反复响着车后那几分钟的动静,每响一次,悔恨的刀子就深一分。

出殡那天,天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小小的灵堂里挤满了人,空气里都是香烛纸钱的味道,混着浓浓的悲伤。

林小燕抱着孩子坐在灵前,眼泪早就流干了,眼睛肿得像桃子,只剩下一片空茫的死寂。她姐姐林小雅从外地赶回来,紧紧抱着她,姐妹俩的头抵在一起。林小雅哭得浑身发抖,嘴里不停地念叨:“我的妹啊……你怎么这么命苦……志强啊……你怎么这么狠心……”林小燕被她抱着,像个断了线的木偶,只有身体随着姐姐的摇晃而微微晃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不成调的呜咽,像是心被撕开的口子漏出的风。

林父林母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两个老人像是瞬间老了十岁。林母不停地抹眼泪,手帕都湿透了,肩膀一抽一抽的。林父浑浊的老眼里也噙满了泪,他死死攥着拐杖,指节发白,看着女儿和小外孙,再看看那口冰冷的棺材,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沉重的叹息和压抑的哽咽。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痛,锥心刺骨。

整个灵堂里,哭声一片。有真心实意为陈志强惋惜的,也有看着林小燕孤儿寡母,想着以后这娘仨艰难日子而心酸落泪的。这哭声,既为了躺在那里再也起不来的陈志强,也为了跪在那里、仿佛被抽走了魂魄的林小燕,还为了那两个突然没了爹的孩子。生死两隔的悲,活人前路的难,都在这哭声中搅成了一团。

陈栋穿着宽大的孝服,直挺挺地跪在妈妈旁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唇抿得紧紧的,只是脸色异常苍白,眼下一片青黑。才几天,那点少年的稚气仿佛就被硬生生磨掉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默和过早压上肩头的沉重。

林小雅哭了一阵,稍微缓过点劲儿。她抹着红肿的眼睛,看到了旁边跪着的、单薄得像纸片一样的外甥。她挪过去,蹲在陈栋身边,粗糙的手掌握住他冰凉的手。

“栋栋……”林小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沙哑得厉害,她看着陈栋低垂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你爸走了……你看见了,你妈……她魂儿都没了……还有你弟弟,小磊还那么小……”

陈栋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依旧没抬头。

林小雅握紧了他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栋栋,你听着!这个家,以后还要靠你!你是男子汉!你是你妈唯一的指望了!你得立起来!你得把这个家撑住!听见没有?!”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陈栋心上。他身体猛地一震,一直低垂的头终于抬了起来。他看向姨妈,眼神坚定。

他死死咬着下唇,用力到几乎要咬出血来。他看着姨妈哭红的、充满担忧和期盼的眼睛,又转头看了一眼旁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生气的妈妈,还有懵懂无知、正被邻居抱在怀里、好奇地伸手去扯别人孝帽子的弟弟陈磊。

一股巨大的、不容他退缩的责任感,像冰冷的铁水,灌进了他单薄的胸膛。

他对着林小雅,非常用力地点了一下头。那点头的幅度很大,脖子上的筋都绷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沉重。

“嗯!”一声闷哼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短促,却异常清晰,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一个字,一个重重的点头,就是他此刻能给出的、最郑重的承诺。

林小雅看着他眼中那份被逼出来的、带着痛楚的坚毅,眼泪又涌了出来,她一把将陈栋搂进怀里,拍着他的背,泣不成声:“好孩子……好孩子……苦了你了……”

陈栋僵硬地被姨妈抱着,目光却越过姨妈的肩膀,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住了灵堂正前方,父亲那张定格在相框里、带着憨厚笑容的黑白照片。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