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那股撕心裂肺的劲儿过去了，家里感觉沉闷了不少。林小燕强撑着精神料理家里家外，眼神却总是空落落的。陈栋像变了个人。他不再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那台旧手机，彻底消失在了抽屉深处。
再回到学校，坐在教室里，陈栋感觉自己像个异类。老师在讲台上讲的什么“二次函数”、“宾语从句”，对他来说，像听天书。课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认识他，他不认识它们。他第一次感到了恐慌——不是害怕挨打，而是害怕自己真的什么都不会，像个废物。
陈栋听得极其认真，眉头紧锁，似懂非懂。下课铃一响，他第一个冲上讲台，手里攥着那本空白的练习本，拦住了收拾教案的老师：“老师……刚才讲的……我没懂……能……能再讲一遍吗？就一遍！”他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执拗。老师看着他眼中那份和年龄不符的沉重和急切，叹了口气，放下教案，拿起粉笔。
陈栋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他成了办公室的常客，逮着老师就问，不管多基础的问题，哪怕被其他同学笑话“这都不会”。他脸皮厚了，只求弄懂。晚上熬到深夜是常事，林小燕半夜起来，总能看到他房间门缝里透出的灯光，还有他伏案时单薄而紧绷的背影。
中考那天，天气很热。林小燕送他到考场门口，看着他走进去，那背影依旧单薄，却挺得笔直。
成绩出来那天，家里气氛紧张。林小燕攥着电话听筒，手心里全是汗。陈栋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子上的破洞。
电话接通了，林小燕颤抖着报了准考证号……听着电话那头的播报，她的眉头先是紧锁，然后一点点松开，最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圈却红了。
“妈？……怎么样？”陈栋抬起头，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林小燕放下电话，看着他，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却是笑着的：“栋栋……过了！过了线了！虽然……虽然没够上一中、二中的分数线……但是，能上三中了！能上高中了！”
陈栋愣了一下，随即，一种巨大的、混杂着酸楚和释然的情绪冲上鼻腔，眼眶瞬间红了。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
他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泪痕，却努力扯出一个笑容，看着林小燕，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嗯！妈，能上高中就行！我去了，一定好好学！”那笑容里，有少年的稚气未脱，更有一种经历过风雨后、破土而出的坚韧。
林小燕看着儿子眼中那簇重新燃起的、带着希望的火苗，很是欣慰。
日子一天天过，家里好像慢慢有了点活气。陈栋上了高中，比以前懂事多了，知道用功。陈磊也大了点，没那么粘人了。可林小燕心里头，总觉得空落落一块，填不满。
夜里头，她老是做梦。梦里头，陈志强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工装，咧着嘴冲她笑，还是那副憨憨厚厚的样子，也不说话，就那么笑着看她。
林小燕在梦里急啊，朝他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喊：“志强！志强！你跑哪儿去了？这么长时间不回来找我？家里事多着呢！你倒好，躲清闲去了是不是？”她跑啊跑，可陈志强看着不远，就是够不着。他还是笑，就是不吭声。急得林小燕心口发慌，一下子就醒了。
醒了，屋里黑漆漆的，旁边枕头空着。她伸手一摸，凉的。心口那块空的地方，更空了，像被冷风吹透了。
白天忙起来还好点，一闲下来，或者看到点啥东西，那点子过去的影儿就冒出来了。
看见厨房那个旧暖水瓶，就想起陈志强冬天收工回来，冻得直跺脚，抱着暖水瓶焐手，还笑嘻嘻地说：“还是家里暖和！”
看见陈栋书桌上那个旧台灯，就想起陈志强笨手笨脚地在那修，灯管换了又换，嘴里还嘟囔：“这破玩意儿，还赶不上我修个电机痛快！”结果灯还是忽闪忽闪的。
看见小儿子陈磊玩小汽车，就想起陈志强最爱把陈磊架在脖子上“骑大马”，爷俩在屋里疯跑，笑得屋顶都快掀了，她还骂他们“闹腾死了”……
这些零零碎碎的事儿，以前不觉得有啥，现在想起来，像针尖一样扎心。想着想着，鼻子就发酸。
有天下午，林小雅来家里看她，带了些水果。姐妹俩坐在沙发上，林小燕削着苹果，削着削着，动作就慢了。
“姐……”林小燕低着头，声音有点闷，“我……我老梦见他。”
“谁？志强？”林小雅停下手里剥橘子的动作，看着她。
“嗯。”林小燕点点头，手里捏着削了一半的苹果，“就梦见他站在那儿，冲我笑，也不说话。我追他，喊他，问他去哪了咋不回来……急醒了，旁边空荡荡的。”她说着，眼睛就有点红。
林小雅叹了口气，伸手握住妹妹冰凉的手：“唉……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是心里头放不下。”
“不是放不下，”林小燕摇摇头，眼泪珠子吧嗒一下掉在苹果上，“是……是总想起他活着时候那些事儿。一点儿小事儿，现在想起来，心里头揪着疼。”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点哽咽：“看见暖水瓶，就想起他焐手；看见台灯，就想起他修不好那笨样儿；看见小磊玩，就想起他扛着孩子满屋跑……以前觉得平常，现在想想……怎么就没了呢？”她说不下去了，用手背使劲抹了把眼睛。
林小雅把她搂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知道，姐知道。这人啊，走了就走了，可活人心里头，哪能说忘就忘？那些点滴，都是印在骨头缝里的。想起来就想想，哭出来也好，别憋着。日子还得往前过，栋栋和小磊还得靠你呢。”
林小燕靠在姐姐怀里，没再说话，眼泪无声地往下淌。她知道姐姐说得对，日子得往前过。可这心里头空的那块地方，时不时冒出来的那些关于陈志强的影儿，就像冬天钻进被窝的冷风，怎么也捂不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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