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1993年的4月。
东京都世谷区的空气里,还残留着几分春寒料峭。
阳光透过廉价出租屋那扇唯一朝南的窗户,懒洋洋地洒落在有些泛黄的榻榻米上。
狭窄的单间公寓里。
伏见清辉,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手中的信纸。
更准确地说,是一封退稿信。
【伏见君:】
【拜读大作,文章结构尚可,然辞藻堆砌过甚,斧凿痕迹明显,情感流于表面,未能深入。】
【窃以为,文学创作并非炫技,需以真情动人。】
……
【恕我直言,以您目前的状态,或许并不具备成为小说家的天赋。】
【望君珍重,另寻他途。】
【《新潮》编辑部,高桥玲奈】
这位编辑的措辞相当客气,甚至带着点前辈式的惋惜和指导。
落款日期是一个星期前。
“没有天赋……”
伏见清辉扯了扯嘴角,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语气里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
他所占据的这具躯壳的原主,虽说只是某所三流大学文学部的毕业生,但国文成绩优异得近乎病态,对文字有着近乎偏执的热爱。
只可惜写出来的东西,就如同这封退稿信评价的一样。
屡次投稿,屡次被拒。
再加上眼下正是日本泡沫经济崩溃后的“平成不况”时期,迟迟找不到像样的工作。
心气极高又敏感脆弱的原主,在接连的打击与无望中,最终用烧炭的方式为人生仓促画上了句点。
这才给了伏见清辉鸠占鹊巢的机会。
一周了。
来到平成五年的日本,已经整整七天了。
这里是一个看似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平行世界。
街景、科技以及经济衰退的社会氛围,都与他记忆中那个90年代初的日本高度相似。
但这个世界的文娱领域,似乎拐了一个诡异的弯。
书店里不见村上春树,书架上找不到东野圭吾,甚至连渡边淳一、宫部美雪这些后来的畅销作家,也都不见踪影。
市面上所流行的,尽是一些他闻所未闻的作家和作品,风格大多沉闷或流于说教。
“你的国文功底和这具还算健康的身体,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
“作为回报,我会替你好好活下去,活出个人样来。”
伏见清辉随手将那封退稿信揉成一团,随手一扬。
纸团在空中划过一道短暂的抛物线,随着“咚”的一声,便准确无误地落入了垃圾桶里。
在他的书桌上,可以看见上面有两叠稿纸。
一叠是手写稿,另一叠则是复印稿。
这是他醒转之后的,几乎所有醒着的时间,都投入其中的结果。
稿纸的最上面一页,只写了几个字——《挪威的森林》。
“村上先生,抱歉了。”
“既然这个世界遗忘了你,那就由我来,让你的文字在这里重新绽放一次光芒吧。”
他将手稿归拢整齐放到一边。
凭借着对这部现象级作品的深刻记忆,他几乎是逐字逐句地将其复刻到了稿纸上。
幸好原主的文字功底和书写速度帮了大忙,但即便如此,他目前也只是写出了前面四章的内容,大约原作30%的内容。
村上春树的这部作品,单从故事来上说,其实没有什么好讲的。
大学生渡边彻因挚友木月自杀而陷入迷惘,并与木月的女友直子发展出纠缠的情愫。
在直子二十岁生日那天夜里,渡边与她发生了关系。
但这未能阻止直子精神世界的进一步滑坡,她还是住进了疗养院。
大学里,渡边结识了开朗阳光的绿子,彼此吸引。
但渡边也曾与学长永泽厮混,和一些陌生女孩有过短暂关系。
然而,直子最终选择了自杀,渡边在悲痛中与直子的年长室友玲子发生关系,作为一种告别仪式。
结尾,经历长时间的自我放逐与反思,渡边最终决定面对现实生活。
“接下来,就是让这个世界,感受一下来自村上春树的降维打击了。”
这部小说,足以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为他敲开文坛的大门。
原主虽然写作屡屡碰壁,但所谓差生文具多。
各种尺寸的信封、稿纸、甚至不同出版社的投稿要求说明都整理得井井有条。
他翻看着那些出版社的名字和地址,很快就选定了一家出版社。
讲谈社。
与新潮社、文艺春秋并驾齐驱的业界巨擘,旗下不仅拥有《群像》这样的顶尖纯文学阵地,亦出版过无数畅销名作。
最重要的是,原作也是由该社出版。
他仔细阅读了讲谈社的投稿要求,要求打印稿或誊写清晰的稿件,附上作者简介和内容概要。
“内容概要吗?”
伏见清辉拿起笔,略一思索。
他尽量用平实而略带疏离感的文字来写,模仿着村上春树那种独特的语感。
随后,找出一个足够大的牛皮纸信封,将复印稿、薄薄几页内容概要和作者简介一并装入。
留着原始手稿,是为了以防万一,无论是被窃取作品还是被拒稿。
仔细地封好口后,又在信封上写好了收件人和寄件人。
他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
下午三点。
现在去邮局,应该还来得及。
虽说此时电脑已经在日本流行起来,投稿还是用邮递信件这些传统方式。
伏见清辉从衣架上取下一件洗得有些发白、但还算干净的卡其色夹克穿上,推开了公寓的门。
阳光不再像透过窗户时那般慵懒,变得有些刺眼。
他刚走到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口,就迎面遇上了刚买菜回来的邻居——住在隔壁套间的北条佳奈。
她比伏见清辉大几岁,是个性格开朗温柔的普通上班族,偶尔会和原主打个招呼。
“啊,伏见君,要出门吗?”北条看到他,笑着打了声招呼,随后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信封上,“是要去邮局?莫非是投稿吗?”
伏见清辉脚步顿了顿,微微颔首:“是的,北条小姐。”
北条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他了,还以为他在屡受打击之下彻底消沉,没想到这么快又振作起来。
她拎着购物袋的手轻轻晃了晃,鼓励道:“伏见君你一直很努力地在写东西呢,这次一定能成功的!”
“谢谢你,北条小姐。”伏见清辉看着她,笑了笑,不算热络,却也真诚。
“快去吧,邮局下午关门早。”北条催促道,向旁边退开一步,让伏见清辉先过。
两人就此别过。
推开公寓楼下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四月的风便立刻迎面扑来,带着春末的凉意,也卷起街边凋零的樱花瓣。
街上的行人步履匆匆,脸上或多或少带着这时期特有的迷茫和焦虑。
伏见清辉紧了紧手中的信封,径直走向最近的邮局。
邮局里人不多。
他在柜台前排队,看着前面的人办理着汇款、邮寄包裹等业务。
“请寄这个,普通邮寄就可以。”
轮到他时,伏见清辉将信封递了过去。
“好的。”
穿着制服的邮局工作人员接过信封,动作熟练地放在电子秤上称重,计算邮费,然后撕下邮票贴好。
伏见清辉从口袋里掏出零钱付账。
工作人员接过钱,找零,在信封上盖下邮戳,最后将之投入到柜台后方的绿色邮袋中。
寄出了。
就像一颗种子被埋入了土壤,接下来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它发芽,或者……无声无息地腐烂。
但是,可能会失败吗?
伏见清辉走出邮局,抬头望了望澄净却略显苍白的天空。
在这个缺乏现象级文学作品的平行世界,这部小说理应激起远超他那个时代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