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隋唐以后,全国的经济中心转移到了富庶的江南地区,为了维护北疆的安全和京都的繁荣,历朝历代都不遗余力开凿修缮南北运河,以实现南物北送,将南方的白米、丝绸、瓷器、食盐、茶叶、棉麻、木、石、金、炭乃至弓箭盔甲等物资源源不断运到北方去。
到了明朝,运河的更是关系着国运兴衰,永乐帝“天子守边”迁都北京后,“五征漠北,三犁虏庭”,再加上北疆“九边”重镇的建设戍守,无不需要南方巨大的财力物力支援。大运河宛如一条巨大的金链子,贯通了中国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五大水系,串联起中国南北十几省的经济、文化、交通、军事,沿河更是涌现出了四十多个巨型商业城市群,给明朝带来了空前的财富和繁荣。
漕运积累的巨大财富也让吃大运河这碗饭的漕军、船户、关津、仓胥、库吏们做足了文章,他们层层向底下吃拿卡要,个个雁过拔毛,贪污受贿,中饱私囊。粮农们为了养家糊口,商贾为了盈利结余,开始只在过斛量收、通关米结上做些手脚,后来干脆在漕船中夹带走私白银和盐茶等贵重紧俏稀缺物品,而早就收取贿赂的钞关胥吏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帮着打掩护,整个漕运把漕军、官府、商贾、帮派、粮农们都绑在了一个利益链条上。
作为漕运的最高管理者漕军,向各商贾、帮派摊派本应漕军负担的漕船修缮费时,这些靠漕运吃饭的商贾和帮派们不但不敢拒绝,反而还踊跃捐钱捐物,这就是利益在里面犬牙交错,大家各取所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这三年一次的伐柯宴,之前都是作为漕运主力的晋帮的陕晋商人张罗操办,漕运的好处被他们占了大部,漕船修缮费自然由他们出大头。那些和晋帮捆绑在一起做生意的商贾、帮派们,当然也得根据自身财力大小各自捐钱出力。他们虽然只是挣上下游的钱,但这里面利益也大的吓人,最典型的信江帮只是承担了江西到浙江的一条水路商道,就养活了千把人还活得十分滋润。
如今漕军和官府有意把大运河的漕运交给徽帮去打理,这个变化关系到运河沿线众多的帮派、商贩们的生计活路,信江帮今天开这个会,就是要讨论决定今后跟着谁干,旗帜向谁倒。
船上的众人议论纷纷,大多数人意见是转向支持徽帮,正当大家吵吵嚷嚷时,那坐在水阁台上的白脸瘦消中年汉子突然开口道:“铅山分舵的周舵主请上来。”这个看着病怏怏的汉子说话细弱无力,偏偏每个字都传进江上所有人耳朵里,江面上霎时都安静下来。
只见一艘悬挂“铅山”两字的小船划到水台下,一个满脸胡须,面色黝黑的汉子登上水阁楼梯,躬身行礼道:“蹈海见过总帮主。”
那白脸瘦消汉子正是信江帮总舵主方难行,他轻轻叹口气道:“徽帮的事先放一放,我们先把本帮最近发生的两件事了一下。蹈海,你说说吧,鹅湖镇和炭帮怎么回事。”
周蹈海侧着身子,眼睛余光微扫了一下方行难,再行个礼,斟酌词语沉声道:“是!属下管教不力,叫帮主忧心了。那天有些晦气,我舵的翟秋寒副舵主带着十几个兄弟,约炭帮在鹅湖镇的三醉楼上平事,本来已经把事情摆平,不料半中间来了几个蒙古鞑子,上来和炭帮争吵两句就开始动武,翟副舵主看炭帮有些吃亏,就和手下兄弟们帮了帮手,谁知这些鞑子是朝廷请来的什么瓦剌王爷,他们喊来了铅山卫的官军,这些狗官军们正在捉拿太平帮反贼,看见我们持刀聚会,就想拿了我们回去邀功,乱战中,我们折损了几个兄弟、、、、、、”
雷震天叹一声,气道:“蹈海啊蹈海,你们在鹅湖镇这么多年怎么混的,你知道这两天方帮主和我为了你们这点狗屁事,找铅山卫的千户赔了好大的礼。”
周蹈海忙低头道:“是,属下铅山分舵在铅山一向规矩,从不惹事,所以官府看我们脸生。”
方行难又轻叹了口气,缓缓道:“蹈海,我不是问你铅山卫的事,说说炭帮的事。”
周蹈海哦一声,抬头道:“禀帮主,这炭帮的事,属下当时不在场,怕说不清楚,可否请翟副舵主上来解释?”
方行难点点头,刚才停在台下那小船上又上来一瘦瘦高高汉子,正是梁栋那日在三醉楼上遇见的铅山分舵副舵主翟秋寒。
翟秋寒上台后站在周蹈海身侧,也躬身行了个礼,随即沉声道:“帮主,各位首领,少白有罪,折了几个兄弟。这事说来惭愧,我就详细说说吧。咱们分舵有个叫杜胡的兄弟,他本来负责后厨货物采买,出事当天,杜胡在鹅湖镇江边的一条船上喝酒,炭帮的牛雄和刘鲁几人正好从江边路过,这杜胡就邀请他们几个上船喝酒。”
船上信江帮有人小声说道:“喝点酒没错啊。我信江帮都是爱交朋友的好汉。”
翟秋寒苦笑一声,继续说道:“这杜胡想必那天喝了不少酒,跟他们几个喝着喝着,开起了炭帮第一任帮主王东黎的玩笑。杜胡说,王帮主当年好歹也是张士诚手下八大门神之一,行侠仗义武功了得,却英雄难过美人关,中了魔教魔女的美人计,在床上武功尽废,精尽人亡。”
船上众人传来嘻嘻哈哈的笑声,台上的八人都微微皱起了眉头。
翟秋寒略顿一下说道:“炭帮他们几个也喝多了,辩驳说他们王老帮主武功东南第一,最后是替张士诚挡箭,寡不敌众战死在湖州城头。并说那个中了美人计的另有其人,是、、、、、、,”翟秋寒略一犹豫方道:“此事关系重大,恕秋寒照他原话说了、、、、、、是信江帮方明谦老帮主,论武功号称东南第二高手,可惜最后内功全废,精尽人亡。”
此话一出,信江帮群雄纷纷怒声喝道:“放屁!放屁!”
梁栋和秦渡厄听了微微一笑,心想怪不得这信江帮和炭帮那天在这酒楼上听说书为了张士诚和陈友谅又吵嚷起来。
王东黎是元朝末年起义的“吴王”张士诚手下猛将,他本是盐帮帮主出身,手下大多是盐枭、丐帮乞丐和一些矿工。后来太祖皇帝攻打张士诚,王东黎在湖州被杀,盐帮四分五落开始衰败,这炭帮就是那些起义的矿工后人,分出来后继续以挖煤挖铁为生,暗地里仍奉张士诚为老祖宗。
方明谦是“海精王”方国珍的侄儿,方国珍投降太祖皇帝朱元璋之后,方明谦也做了明朝的将军,遂跟着太祖南征北战,在鄱阳湖大战时收编了陈友谅手下的信江帮,信江帮奉方明谦为帮主,但对旧主陈友谅仍十分尊敬。
雷震天挥挥手说道:“不要吵,翟秋寒,你继续往下说。”众人慢慢安静下来。
翟秋寒小心翼翼看了方帮主一眼,继续说道:“据刘鲁和杨雄后来讲,杜胡一人说不过他们,就坐在船头哧哧冷笑。炭帮人也酒醒了,觉着有些尴尬就跳到岸上,拱手告别。”
周蹈海在旁边道:“那也没啥,大家一言不合,哪说哪散,以后见面还是朋友,怎么后来起了这么大事端。”
翟秋寒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继续说道:“不料炭帮人回到住处后,下半夜就闹起了肚子,上吐下泻折腾了一宿,其中几人拉的血都出来了,他们炭帮帮主凌青认定是杜胡在酒里下了泻药,就去江边找杜胡理论,不料出门后一夜未归。炭帮便找上门来要我们把凌帮主和杜胡交出来,我一看事情不妙,周舵主又不在,便带着兄弟们约炭帮人到三醉楼平事,后来发生的大家都知道了。”
翟秋寒说完,台上台下鸦雀无声,都看向方行难。
方行难仍是面无表情望着江水,声音更低了:“徐总监,你说说罢。”
所有人都看向方行难左边坐着的四旬左右长脸黑瘦汉子,那汉子脸瘦得都凹陷下去了,更显得一双眼睛精芒四射,他“嗯”了一声,看着周蹈海道:“周舵主,杜胡和你是什么关系?”
周蹈海躬身行礼道:“徐总监,杜胡是蹈海的妻弟。”
徐总监点点头,说道:“前几日,我在江上巡查,无意中发现有十几艘船吃水深,于是我暗暗跟着这几艘船,发现他们在鹅湖镇卸下来成仓的黄米。
坐在徐总监旁边的杨总师是个五六十岁的干瘦老头,他一直在眯着眼打瞌睡,此时突然睁开眼问道:“可是山西的黄小米?”
徐总监点点头道:“我初时以为这黄小米是晋帮的货,不料其中一箱落地时掉出来几件瓷器,我当时就起了疑心,咱们江西的瓷器只有往外卖的,哪有外地把瓷器往江西运的。于是我趁船上人不注意打开其中两个瓶子,发现里面装满了淮盐。”
徐总监说完,台下众人都哦一声,这十几艘淮盐可是一笔不小的买卖。
徐总监目视周蹈海沉声道:“这里都是兄弟,没有外人,贩私盐的买卖我们信江帮不是没沾过,但徐某人是负责帮里监察之职的,脑袋里紧绷着弦,回去后问总舵管钱账的曹师爷,曹师爷查了这个月的公帐和暗账,回说并没有这十几艘船的私盐收支。”
周蹈海摇摇头道:“徐总监,您误会了,兄弟我手下要是运私盐,肯定要向总舵前报备、后交账的。这些船贩私盐,兄弟我确实不大清楚,容我回去再好好查查。”
徐总监摆摆手,冷声道:“听我继续说。大前日我请了方帮主的令后,再到铅山分舵查对账本,公账上确实分毫不差,每笔进账和出账都能对上,但唯独那十几条船并没有登记,我向周舵主要暗账查看,周舵主说所有暗账都在杜胡手上,管账本的杜胡又不知去向。”
杨总师微微笑道:“这杜胡可就是打死炭帮老大温胜的杜胡?本领不小啊,这等人物,周舵主怎么打发去当了厨子?”
周蹈海讪讪笑道:“蹈海这妻弟,平日里油嘴滑舌,经常喝得人事不知,记账也记不明白,前几日蹈海发现这小子背着我私自带货,一气之下罚他去了后厨。徐总监来要看暗账,我找不到杜胡,暗账也不知被这小子藏到哪去了。这小子想必是受了点气,说不准把暗账毁了都有可能。”
徐总监看了一眼方行难,继续说道:“周舵主说他亲自去找杜胡,我等到天黑也没见周舵主回来,后来听说舵里兄弟在三醉楼出了事,周舵主去找铅山卫的冯千户平事去了。”
周蹈海叹口气,微微跺脚,痛声道:“可惜我去晚了一步,那冯千户也太可恶,明明知道死了几个是咱信江帮的兄弟,还砍了头拿去邀功。”
徐总监叹一口气道:“我从舵里出来,想到帮里既然出了这等大事,我且去帮个忙,于是又偷偷潜入铅山千户所,发现院子里躺着八具尸体,头都被砍了,只剩身子。不知周舵主,当时你在哪里?”
周蹈海微微一怔道:“兄弟我当时正在道边和冯千户交涉,冯千户要把兄弟们的首级送到上司那去邀功。”
徐总监点点头,继续道:“我仔细翻了翻这八具无头尸体,除了一具老者尸体是被人掐住脖子勒死,还有五具身上扎满刀箭,剩下两具尸体,其中一具双手双脚尽被人用手捏断,喉咙已被捏碎,另一具胸前皮肉绽开深可见骨,似是被利刃划伤。”
翟秋寒听到这里忙道:“徐总监,那喉咙被捏碎的是炭帮帮主温胜,而胸前被利刃划开的就是我舵的杜胡,他左乳下长有一左一右两个黑痣,极易认出。炭帮当时怀疑是温胜去找杜胡寻仇,两人最后在船上同归于尽。”
徐总监看着翟秋寒,凝声道:“据你平日观察,这杜胡武功如何?”
翟秋寒看了看周蹈海,回答道:“依秋寒看,从未见杜胡练过什么武功,充其量只会些三脚猫的功夫。”
徐总监哦了一声,缓缓道:“这和我的判断差不多,我仔细看凌帮主的手腿关节筋骨断裂处,捏断他手腿之人的手上功夫,绝不是杜胡之流能做到的,放眼我们信江帮,最多只有七个人能办到。”
方行难这时偏头面向徐总监,似乎提起一点兴趣,淡淡道:“徐兄弟,我想听听,这七个人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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