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颠簸 第八章 新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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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回回生得怪,

根子来自天山外。

——回族谚语

当年,阿巴斯和妻子撒尔塔阿姑阿依舍以及两个儿子阿丹与哈尼在团聚以后,一家人在河州落脚定居下来,成为草原国的彩目人。

彩目人包括几十个不同的部族。其中一大部分是草原国从花剌子模征迁的工匠和士兵。

源自西域的探马赤军东迁以后驻扎在全国各地。他们既是战争的先锋军,也是征服之后的镇守军。三秦京兆、延安、凤翔的探马赤军多达10万户。

乌古思人是早期从蒙古草原西迁的突厥族群。他们的后代分裂成为维吾尔人、钦察人、康里人、葛罗禄人、撒鲁尔人等。他们先后归附草原国。按照惯例,归附的部族要出兵协助草原国军队出征。后来,兵士被调遣到中原作战。

葛罗禄军人协助草原国攻打燕京居庸关立下赫赫战功,守卫居庸关北口,后来改为中央侍卫亲军,升为葛罗禄万户府。河北、河南、山东、浙江一带都有成批内迁的葛罗禄人。北方国时期,葛罗禄群体中出现过不少著名人士,例如理学家、诗人逎贤,理学家伯颜,名将铁迈赤等。

突厥康里人、突厥钦察人和葛罗禄人都来自西域。语言和风俗习惯也比较接近。因此,他们被编入一个万户中。

全国统一后,长期南征北战的各部落逐渐定居下来。朝廷要求这些探马赤军和工匠或者迁徙到遥远的边疆,守卫国境;或者就地驻扎,屯垦开荒。他们与当地的唐兀人、吐蕃人、中原人等交错居住,过起兵农合一的生活,上马可以立即参加战斗、打击敌人,下马又能随即屯聚牧养、开渠屯垦。当战争的硝烟散尽之后,他们在社的编制下由双重职责的兵农,转变为专心耕田种地或者放牧牛羊的农牧民,逐渐形成了本族人聚居的村寨和据点。

彩目人中还有一部分是定居中原的伊朗和阿拉伯的商人。

来自粟特、伊朗、花剌子模和阿拉伯的商人历来是沟通东西方陆上和海上丝绸之路最活跃的人群。早在草原国兴起之前,这些国家的商人经常往来于伊朗、花剌子模、草原国高原和东方国各地,操纵着不善于经商的游牧民族与农业地区定居民族之间的贸易交流。唐宋时期,来到东方的西域人、伊朗人和阿拉伯人大多数是精明的商人。他们聚居在中原和江南沿海如广州、泉州、临安等通商口岸,从事进出口贸易。为了在繁忙之余方便祈祷和礼拜,他们在居住的城镇修建了礼拜寺。由于长期定居东方而不返回祖国,久而久之变成了彩目回回人。

彩目回回人垦区主要集中在甘肃河西走廊、河州、宁夏各地,还有河南开封、山东、河北各地和云南昆明和大理等地,其中以甘肃、青海最多。今天新疆的昌吉、阜康、吉木萨尔、伊犁河流域、喀什噶尔、和田等地也有彩目回回人定居屯田。

回回人聚居的村庄像一根根楔子插进中原人、唐兀人和吐蕃人中间。他们互相了解,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形成了“彩目遍天下”的独特风景。

彩目人中除了士兵和工匠之外,还有一些前来归附的西域贵族、官员、学者、商人及其家属和族人。

布哈拉人赛典赤·赡思丁的祖先跟随西征的草原国军队来到东方。后来,他出任陕西五路西蜀四川行中书省平章政事,率领一批彩目回回军民前往宁夏屯垦。

他的长子纳速拉丁担任过陕西平章政事。纳速拉丁的子孙众多,逐渐分散到全国各地,形成了彩目回回人的纳、速、拉、丁四大姓氏。因此,宁夏大地有了纳家户,长安城郊有了剌(拉)家村,彩云之南有了丁家寨。

彩目工匠和商人大多居住在城镇和交通要道的驿站。

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首先建立礼拜寺,然后围绕礼拜寺聚居,拥有集市和医院,在地域分布上显现出大分散、小聚居的特点,在社会形态和经济领域中初步形成了共同的经济生活。

草原国完成对东西方各国的征服以后,东到高丽、日本,南到云南、缅甸,西到地中海,北到西伯利亚,广袤的欧亚大地几乎全部处在草原人的统治下。帝国境内条条驿道相连相通。各地商旅往来畅通无阻。因此,东来的彩目商人更加众多。很多人因为喜爱中原的风土和物产,又享受到北方国的种种优待政策,便在这里长期定居下来。

草原人擅长放牧和打仗,却不擅长理和财行政管理,因此大量使用彩目人,使许多彩目上层人物成为国家的高官显宦。据1263年的户口登记,大都就有2953户彩目人。其中,多数是富商大贾之家。阿里和几个儿子的名字赫然在册。

阿巴斯因为年龄超过服役的规定,和平年代又大量裁军,被批准退出探马赤军。他回到河州妻儿的身边,做起小本生意。大儿子阿丹应征入伍。小儿子哈尼留在父母的身边,跟着父亲学做生意,照顾年迈的父母。一家人在河州城里相濡以沫,过着清贫而温暖的日子。

阿巴斯是幸运的。他在遥远的东方得以与妻儿团聚。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花剌子模差役和工匠都像阿巴斯一样幸运。

当年,许许多多的花剌子模人被迫只身来到东方,冒着生命危险打仗,尽心尽力地给官宦贵族做工。境况好一点的人可以娶到贫困女子为妻,过上小户人家的艰难生活。境况差一点的人打了一辈子光棍,孤苦伶仃,在异国他乡度过凄凉的后半生。

1255年盛夏,阿巴斯走完人生旅途的最后一段路程。

他向妻子阿依舍安顿好后事,微笑着闭上深陷的双眼。雪白的胡须轻轻地颤动着。

阿丹和哈尼带领子女诵念着经文,用一块白棉布盖在阿巴斯的身上。他们从礼拜寺请来阿訇为阿巴斯诵经祈祷。

撒尔塔人讲究速葬。早上亡故,晚上之前就要埋葬;晚上亡故,第二天必须下葬。家里不设立灵堂,不张贴亡人的遗像,不摆放牌位和花圈,也不悬挂挽联;家人不能大声哭泣,也不用披麻戴孝、三叩九拜。下葬的时候,无论生前穷富贵贱,一律用一丈长的白棉布裹身,然后埋入墓穴中,不使用棺材和陪葬物品,不在墓地树立石碑。有的人在坟堆上放一块石头,作为日后上坟辨认的标志。

在阿巴斯宅院对面的礼拜寺里,阿訇和满拉(撒尔塔语,即求学的人)拿着生铁铸造的汤瓶,用纯净的大夏河水为阿巴斯净身,然后撒上防虫驱浊的冰片、藏红花等香料,最后再给他穿上白棉布卡凡(阿拉伯语,即裹尸布),轻轻地抬放在一块毛毯上面。

阿訇身穿长及小腿的长衫,头上缠着淡黄色的泰斯达尔头巾,站在前来送葬的乡亲们前面,向众人大声询问道:“阿巴斯生前是否欠下谁家的钱财?是否需要他的儿女偿还?”

众人齐声回答道:“没有。不需要。”

阿訇又问道:“大家是否愿意对他生前的过失给予口唤(即原谅的意思)?”

众人齐声回答道:“愿意。”

阿訇转过身去,领着众人,面向西方圣城为阿巴斯做最后的祈祷。

祈祷完毕,阿訇高声宣布道:“送葬。”

亲朋好友中的年轻男子争先恐后地跑到前面,小心地抬起阿巴斯的遗体,走出肃穆的礼拜寺,走在河州的大街上。

众人跟随在抬着阿巴斯遗体的队伍后面,一起来到城外的埋扎。

在阿訇那音调悠长、语气哀怨的诵经声中,人们把阿巴斯的遗体放入墓坑侧面的洞穴中,将他的头部朝向圣城的方向,然后用土坯封闭洞穴口,再用黄土迅速地填埋深深的墓坑。

埋葬了父亲阿巴斯,阿丹回到军队中继续服兵役。哈尼则在河州城里做着皮毛、丝绸、宝石、金银和茶叶的生意,精心地奉养年迈的撒尔塔阿姑阿依舍。

他们的宅院在彩目回回人聚居的河州老城。

在一座宽敞的大院子里,矗立着一排坐北朝南高大的房屋。大院的外墙和房屋墙壁一律用灰色的砖石砌成。砖上雕刻着葡萄、牡丹、松树和竹子的图案,看上去既庄重典雅又亲切平和。宅院融合了中原、伊朗和阿拉伯的建筑风格。

房屋前面的空地上栽种了几棵果树。树枝上果实累累。果香四处飘溢。台阶上和窗台上也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浅褐色陶瓷花盆。花盆里种植的天竺葵、夹竹桃和牡丹争奇斗艳,格外俏丽。

路过这里的行人可以从院落布局和花草种植上看出这户人家的生活宽裕富足,为人却十分低调。

每当太阳西下的时候,撒尔塔阿姑阿依舍便会走出堂屋,走到庭院当中。她默默地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把青筋暴突的右手罩在眼睛的上方,瞪着混浊的眼睛眺望红霞满天的西方,眺望着远在天边的故乡木鹿城。

就在阿巴斯去世的那天晚上,远在中都的阿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津津有味地吃着柔软的胡饼,突然听到咔嚓一声。口中的一颗大牙掉了下来。

阿里猝然从梦中惊醒,猛地一下在床上坐起来。

他出了一身的汗水。内衣都湿透了,枕头也湿漉漉的一片。

睡在旁边的索伦被他惊醒了,赶紧爬起来。她拿来一条干手巾,给阿里擦去脸上和身上的汗水。

阿里看上去神情恍惚,心思不定。

他忐忑不安地说道:“我从小听阿妈说过,如果梦到牙齿掉了,是亲人无常的先兆。”

索伦安慰他道:“我们部落的老人说过,梦到掉牙齿是吉祥如意的预兆……”

阿里心烦意乱地打断了索伦的话语:“你们部落的老人懂什么?就会骑马放羊!”

索伦说道:“好。好。你们撒尔塔人什么都懂!你一个人好好地坐着吧。我要到梦乡里骑马放羊去了。”

阿里说道:“不许放羊!我问你,阿巴斯今年多大岁数了?”

索伦回答道:“你老糊涂了吗?当年是你亲口告诉我的,阿巴斯比你年长10岁。你现在52岁,他不就是62岁了!半夜三更的,你怎么突然想到阿巴斯了?”

阿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和阿巴斯一起来到东方,如今已经分别30年了,也不知道他在河州过得怎么样?”

索伦说道:“阿巴斯为人稳重,与人为善。吉人自有天相。你就放心睡觉吧。”

阿里说道:“你先睡吧。我再坐上一会儿。”

阿里透过薄薄的窗纱,看到天空上高悬的一轮明月,不禁想起撒马尔罕沦陷的那个晚上,想起借宿在渭阳马庄主家的那个晚上。同样生活在苍穹下,同样沐浴在月光里,此时与彼时的心境却迥然不同。

阿里依旧迷惑不解: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撒马尔罕小商人,为什么要背井离乡来到遥远的异国他乡?为什么还娶了一个敌国的女人?为什么我的生活会发生始料不及、翻天覆地的变化呢?

阿里暂时还没有办法来回答自己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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