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风暴 第二章 饥寒交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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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风就有浪,

有火就有灰。

——独龙族谚语

这一年的春夏,东乡遭遇百年一遇的严重自然灾害。

开春的时候,一轮灼热似火的骄阳高挂在万里晴空上,将本来就贫瘠如洗、极度干旱的黄土高坡变成了一座大火炉。天空异乎寻常地蔚蓝,几乎没有一丝云朵。傍晚时分,千呼万唤盼来的一片云朵轻轻地滑过茫茫天际,吝啬得不肯落下一滴珍贵如油的雨水。

播种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农民们只好把种子埋在干土地里。浇地的日子也一天天地过去了,农民依旧没有看到救命的雨水。他们忧愁地蹲在巴掌大小的田边,心头和干涸的土地一样火辣辣、焦糊糊的。

极度缺水的土地结成一块块坚硬的厚泥板。最容易成活的小麦、白菜也没有办法在泥板上生长。几棵蔫不拉几的麦苗在龟裂的缝隙中探出孱弱的脑袋,无奈地等待枯死的那一天。

村民们节俭地食用上年剩余的玉米和洋芋。吃完了余粮,家家户户再也找不到一粒可以用来充饥的粮食了。

在破旧不堪的村庄里,头脑灵光一点的人索性放弃种地,跑到锁南坝的集市上做点小本买卖,挣些小钱养家糊口。头脑迟钝一些的人死守脚下的黄土地,一天到晚仰着脑袋盼望老天爷降下来几滴救命的雨水。生活能力比较差的人饥渴难耐,又无计可施,也顾不上羞耻了,带着一家人到外地流浪乞讨。

干沟的牛达伍德年方20岁,真值年轻力壮、种田养家的大好年华。他的个子中等偏矮。身材略显削瘦淡薄。板栗色的头发上落了一层尘土。脸蛋被高原上的太阳晒成油黑色。五官比较端正,轮廓突出明显。高挺的鼻子,厚厚的嘴唇,深凹的眼窝,一双骨碌碌转动的大眼睛,眼神里流露出混沌和迷惘。

他的妻子吉米乃18岁,挺着大大的肚子,脸庞有些浮肿,肤色苍白,眼睛微微闭着,精神萎靡不振。她蜷窝在光秃秃的土炕上,身上盖着一块褪去原色的破旧棉毯子。

吉米乃轻声地呻吟几下,慢慢地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问道:“达伍德……你在阿里呀?你再好好地摸索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可以吃的东西?我……饿得实在受不住了。”

牛达伍德听了妻子的话,走到灶台前掀开锅盖,拿出一块沉重如石块的玉米面饼子,给吉米乃递过去。

吉米乃看到饼子,眼睛里立刻亮了起来。她急忙伸出干瘦的双手,一把抓过饼子咬了一大口。

她一边艰难地咀嚼,一边问道:“你……不吃一点吗?”

牛达吾德回答道:“我不饿。”

吉米乃说道:“我们两天都没有吃上东西……我都饿了,你阿门个不饿呢?给,你……也吃上一口吧。”

牛达伍德把妻子伸过来的手推了回去,没有再说什么。

牛达伍德不愿意离开故土到外地做生意,更不愿意当一个丢人现眼的乞丐。可是,家里的粮食口袋空空荡荡。怀孕的妻子,年迈的阿达、阿妈和兄弟姐妹都在焦急地等待下一顿饭呢。

牛达伍德思考了一会儿,对吉米乃说道:“我带上弟弟们到山沟阴面去,挖上一些野菜回来。我一定要让你们吃上饭。”

吉米乃一边贪婪地咀嚼着饼子,一边嘱咐道:“你们早一点回来啊。快给我一碗水。我都快要噎死了。”

牛达伍德带着弟弟阿布杜和撒里哈走出家门,来到附近的山沟背阴处。他们睁大眼睛仔细地寻找可以用来果腹充饥的野菜,哪怕是刚刚冒出地面的绿芽。

在这里,他们遇到了同样也来挖野菜的乡亲们。大家沉默地对望了一眼。黄绿色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

他们拔完附近山沟阴面的野菜,又走向更加遥远的山沟。几天下来,他们走遍了干沟的每一条山沟,把所有山沟阴面的野菜全部拔完了。他们又开始捕捉蚂蚱等昆虫,用带着哈喇味的菜籽油炸一下,当做充饥的食物。

总之,除了无法下咽的黄土以外,东乡的穷苦农民吃光了所有可以咽下肚子的东西。

一天,庄子里长着一双罗圈腿的马舍利夫跑进牛达伍德的家,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他道:“达伍德阿哥,情况不好了。阿布杜被衙门抓走了。”

阿布杜是牛达伍德的大兄弟。他看到家里实在没有可吃的东西,便和罗圈腿马舍利夫结伴到附近的大庄当脚夫,给大户人家搬运货物,混上一口饭吃。

牛达伍德闻讯大吃一惊,急忙低声问道:“说话小声一点。衙门阿门者要抓走阿布杜?”

罗圈腿马舍利夫回答道:“我和阿布杜给一户老爷往河州城里运送羊皮。老爷让我们给河州城的杨财主家顺便捎带上一包东西。我们到了河州城以后,杨财主说我们捎带的东西少了一样,诬陷是我们两个偷走了。”

牛达伍德问道:“少了一样阿门个东西?”

罗圈腿马舍利夫回答道:“少了一对金手镯子。”

牛达伍德吃惊地睁大眼睛,急忙追问道:“后来呢?”

罗圈腿马舍利夫回答道:“后来,杨财主让人搜了我和阿布杜的身体,结果在阿布杜的腰带里搜到了金镯子。杨财主就用麻绳把他绑起来,派人送到河州的衙门了。”

牛达伍德问道:“衙门在河州城的阿一个地方?”

罗圈腿马舍利夫回答道:“听说在北门。”

牛达伍德心急如焚,赶紧叫上二兄弟撒里哈,瞒着父母和家人飞快地离开家门,直奔山下的河州城。

他们一趟子赶到河州城北门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他们找到大门紧闭、森严威武的衙门,找到守门的衙役打听阿布杜的情况。

衙役回答道:“那个东乡野人无常了!”

牛达伍德和撒里哈顿时傻眼了,急忙追问道:“好端端的一个人阿门者一梦中(河州方言,一下)无常了?”

衙役不耐烦地回答道:“现在粮食这么紧张,好人都饿得心慌,阿里还有粮食给犯人们吃?”

牛达伍德和撒里哈悲痛不已,半晌才问道:“人无常了,埋体(婉词,尸体)在阿个地方?”

衙役回答道:“八坊的回回人看他是同一个教门的人,就把他送到埋扎埋掉了。”

牛达伍德忍着悲地问道:“埋扎在阿里呀?”

衙役回答道:“西关门外。”

撒里哈气愤地质问道:“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样被你们残害掉了?他的生命是胡大和父母给下的。苍天一定会惩罚你们这些罪人的!”

衙役恼怒地抡起手中的长棍就要追打撒里哈。

牛达伍德急忙向衙役赔礼道歉,拉着情绪激动的撒里哈赶紧离开衙门。

他们来到西关门外的埋扎,看到漫山遍野布满了坟堆,一时也分不清楚哪一座才是阿布杜的。他们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一座覆盖新土的坟堆,估计就是弟弟的。他们蹲在坟堆前,念了一段祈求胡大宽恕、祝愿亡人幸福的祷告词。

他们走出来埋扎的时候恰好经过两座看上去非常独特的坟堆,只见上面摆放着两块刻有阿拉伯文字的灰色青砖。

牛达伍德学过一点阿拉伯文,顺便瞥了一眼青砖,看见上面分别写着:

阿巴斯,花剌子模人。

阿依舍,圣裔花剌子模人。

他好奇地对撒里哈说道:“这里还埋着外国人呢。”

撒里哈生气地说道:“我的肺都要气炸了,哪里还有心思关心什么外国人!”

牛达伍德听了撒里哈的话也不生气,继续对他说道:“听老人们传说,我们的祖先来自花剌子模,原先在河州城里生活,无常以后就埋在城外的埋扎了里。以前,老人们定期到这里上坟。后来,兵荒马乱的,过来也不方便,就断掉了到河州程上坟的传统。”

撒里哈依然没好气地说道:“眼下的活人都顾不上,哪里有精力管这些埋在黄土里的老祖先!”

牛达伍德劝说弟弟道:“人的生死都是胡大定的。我们自己无权决定。你的思想不要太偏激了,省得在外面受到别人的排挤。”

撒里哈说道:“我们现在就到大庄找杨财说理去。”

牛达伍德有些犹豫不决,嗫嚅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撒里哈一把拉起他的手,大步地朝前走去。

快到半夜时间,牛达伍德和撒里哈来到大庄,找到杨财主的家。

杨财主不肯出来见他们,只是让管家转告他们,人不是自己打死的,让他们找衙门讲道理去。

撒里哈怒不可遏,和管家争吵起来。

一位白胡子老人走出来,表示愿意充当双方的调解人。

在老人的劝说下,他们得到了杨财主赔偿的一小袋麦子。

牛达伍德和撒里哈回到家中已是深夜。他们强忍着悲愤,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告诉阿达、阿妈道:“我们去看望阿布杜。他在河州城里的皮革加工厂打工。”

阿达、阿妈看到牛达伍德拿回来救命的粮食,又听说阿布杜在城里干活,不禁欣喜万分。他们欢天喜地地生起灶火,准备煮上一锅麦子,美美地吃上一顿饱饭。

不多时,阿妈把热腾腾的麦子端上小炕桌。

吉米乃挣扎着坐起来,拿起木勺正要吃饭,忽然感到腹中一阵绞痛。她急忙下炕,穿上鞋子跑到茅房里。不一会儿,她产下了一个不足月的死婴。

瞬时,一家人的晚饭变得无滋无味了。

这一年11月,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牛达伍德带着撒里哈离开干沟,准备到锁南坝找点临工干。

他们刚走到通往锁南坝的山路上,遇到一群情绪激奋的撒尔塔人。

那些人坐在到路边的土坎上歇息,怀里抱着大刀和长棍。有的痛骂官府贪婪恶毒,有的痛诉生活的艰难,叫嚷着要到河州城里造官府的反。

前一阵子,牛达伍德听人们说过,北庄的撒尔塔人正在密谋起事。难道这些人就是从北庄过来的?

牛达伍德拉住撒里哈的手,急忙说道:“我们还是躲到山沟里去吧。他们是造官府反的人。我们最好不要接近他们,也不要招惹他们。”

撒里哈不以为然道:“有什么可怕的?他们是被官府逼得没有办法过生活了才起来造反的,又不是造我们平头老百姓的反!”

牛达伍德说道:“那好,你定定地在这里等着我。我到山坡后面小解。”

牛达伍德小解回来,却不见撒里哈的身影了。他的心中顿时像沸腾的玉米糊糊乱得一塌糊涂。他思忖道:已经失去阿布杜了,千万不能再失去撒里哈啊。

牛达伍德顾不上害怕造反的队伍了。他走进人群中,焦急地寻找撒里哈。突然,他看见撒里哈拎着一个布袋子朝自己跑过来。

牛达伍德责怪撒里哈道:“我再三叮嘱你,不让你一个人乱跑。你就是不听话!赶快跟我走。”

撒里哈笑着说道:“阿哥,这是造反队伍打劫富人家的钱财,你带上回家侍奉阿达、阿妈吧。我今天就不跟你回去了。我要参加他们的队伍,到河州城里为阿布杜报仇去。”

牛达伍德听到撒里哈的话心急如焚。

他坚决反对道:“阿布杜已经无常了。如果你再不回家去,阿达、阿妈还不急出大病了?不要胡闹了!撒里哈,我们现在就回家去,做一个本本分分的老百姓,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撒里哈的语气比牛达伍德的更加坚决:“回去?不是饿死就是病死!不回也是一个死法。不如先杀了几个歹人再死,我这条命也值得。”

牛达伍德死死地拉住撒里哈的手,苦苦地继续劝说他不要参与造反。

这时,造反队伍动身向河州城出发。

撒里哈见状一把挣脱牛达伍德的双手,一边追赶队伍,一边回头向他说道:“阿哥,你快点回家吧。好好地伺候阿达、阿妈。等我给阿布杜报完仇就回家。”

牛达伍德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远去的造反队伍和天空中漂浮弥漫的尘土,六神无主,进退两难。

牛达伍德虽然同情这些造反的撒尔塔人,也支持他们反对不顾百姓死活的官府,但是,他只打算悄悄地观望事态的发展,没有勇气加入造反队伍。他经常考虑道:如果官府仍旧压迫我们,干脆就躲到比干沟更加偏僻的地方去。我们惹不起官府,但是可以躲得起。

撒里哈参加造反队伍,转战河州四乡,与各地的造反队伍联合作战,声势越来越壮大。不过,他报完家仇后没有返回干沟,一直战斗在最前线。

第二年初春,牛达伍德听到从山外传来的消息说,河州城里的老百姓也起来闹事了。他们无法忍受封建官府的压迫和剥削,毅然发动了反抗暴政的起义。

牛达伍德听到老百姓接连起来造反的消息,心中七上八下的。一方面,他亲身感受到深不见底的苦难和无穷无尽的忧愁;另一方面,他又对黎民百姓揭竿而起反对官府的造反行为感到不安。

他认为,胳膊再厉害,也拧不过粗壮的大腿。家雀的叫声再大,也斗不过凶猛的山鹰。

牛达伍德和生活在偏僻封闭山区的大多数撒尔塔人一样,心底简单淳朴,对政治时局的了解和认识极其有限。他不知道这些变化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或者仅仅知道很多人参与造反,至于他们造反的深层次原因和后果是什么,他茫然无知。

牛达伍德无法预测顿亚(撒尔塔语,世间)里还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把人生的一切期望都寄托于万能的苍穹。更多的时候,他只能默默地祈求苍天风调雨顺,全家老少平安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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