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志不在年高,
无志空长百岁。
——汉族谚语
1927年5月23日早晨,天刚刚发亮。
麦丽燕正在厨房里给一家老小煮玉米糊糊,突然感到大地剧烈地颤抖。随着轰隆隆的响声,屋顶上仿佛有千军万马奔驰。案板上摞的瓷碗发出吱吱咯咯急促的声音。
“不好,地动了!”麦丽燕急忙丢下手中的炊具,疾步跑到正屋里,大声呼唤酣睡的孙子们,把衣衫不整的孩子拖到院子里。
撒尔塔人把地震形象地称做地动。
小孙子们揉着惺忪的眼睛,不高兴地问道:“阿奶,人家瞌睡死了。到底阿门者了吗?”
原来,距离河州400里以外的河西古浪发生8级强烈地震。一时间,山谷崩裂,日光黯淡,仿佛世界末日降临。房屋十有六七倒塌。死亡人数多达4万。老百姓惊恐万状,拜神求救。地震波及陇原全省乃至西海、三秦等邻近省区。
第二年,陇原各地又遭受空前的旱灾。春天,天空看不见一片云彩,连续几个月没有掉下一滴雨水。田地干燥得冒起青烟,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半死不活的庄稼。到了夏天,旱情更加严重了。禾苗枯槁干瘪,死气沉沉。黄土坡上寸草不生,焦灼似火。麻雀、喜鹊和乌鸦也都失去了踪影。
牛尔撒和麦丽燕无助地站在地头,忧愁地望着光秃秃的田地,不知道该如何养家糊口。他们欲哭无泪,一筹莫展。一夜之间头发白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增加了不少。
他们从沟底即将干涸的泉眼打上水背回来,想办法省吃俭用。一瓢水洗菜用过以后拿来洗脸,洗罢脸以后再用它洗衣服,洗罢衣服再浇给果树。
河州的旱情没有得到缓解,又突然遭遇特大冰雹的侵袭。鸡蛋大小的冰雹无情地砸向田地,砸倒了最后几棵垂死挣扎的庄稼,砸碎了农民一年的生活希望。眨眼间,旱灾变成严重的水灾。
干旱、霜冻、冰雹和水涝轮番肆虐,虫灾又接踵而来。成群结队的蝗虫遮天蔽日,吞噬途经之地所有绿色植物的叶子,一丛丛留下千疮百孔的光杆。
蝗虫吃饱飞走了,瘟疫又开始流行。许多身体孱弱的老人和小孩浑身发热,脸红耳赤,气息奄奄。
从陇原东南部延绵到河西走廊的50多个县受灾。灾民多达244万人,超过全省总人口的三分之一。
市场上的粮食价格高得离谱。一斗麦子卖到72000钱。老百姓根本买不起。没有粮食,灾民只得剥树皮填肚子。树皮吃光了,人们又开始挖野菜。不久,野菜也被挖干净了。灾民只有等死。乡村的田野上、村庄里到处躺着死人的尸体。尸体甚至堵塞了一些地方的道路。仅是河州一地饿死的人超过6万。官府在东门和西门外分别挖掘两个万人坑,用来埋葬死亡的老百姓。
牛尔撒一家人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们定期会收到易卜拉欣等几个儿子寄来的钱,可以到市场上购买高价粮勉强度日。
有时候,牛尔撒看到村里的老人和小孩实在可怜,便让麦里燕把节省下来的粮食分给他们,以解救命之急。
村民听说牛尔撒家里还有粮食,像一群饿狼疯狂地冲进院子,高举着破盆烂碗,眼里放出绿色的光亮。那个架势似乎要把牛尔撒生吞了。
牛尔撒害怕自己招架不住,急忙把家里储藏的一口袋玉米扛出来,给每家每户分了3碗才把村民们打发走了。
麦里燕拎着空荡荡的口袋,责怪道:“这下子可麻达了。一大家子人,明天吃阿门个呢?”
牛尔撒胸有成准地说道:“老阿奶,麻达莫有。我在木匣子里藏了一块银元,买回来的粮食足够全家吃上半年了。”
麦里燕不解地问道:“阿一个木匣子?”
牛尔撒笑着回答道:“你说我们家里有几个木匣子?就是存放祖先小石头的那个匣子啊。”
麦里燕赶紧叮嘱道:“你把木匣子藏好了。里面放着传家宝和救命的钱,千万不能叫贼娃子偷走了。”
牛尔撒说道:“放心吧。我等一会儿在墙角落里挖上一个坑,把它埋在地底下。谁也发现不了。”
麦里燕着急地提醒道:“你的声音尕一点。山对面的本康都听见你的声音了。”
老百姓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封建官僚和军阀却无仁无义,肆无忌惮,残酷压迫广大劳动人民。他们的剥削手段多如牛毛。陇原省新增40多种税捐。国民军5年内要在陇原征收总计在5000万元以上的各种税捐差派。苛捐杂税给本来就身陷灾难的人民带来了难以承受的沉重负担。
与此同时,国民军根本不顾人民的死活,继续在各地抓丁充军。他们从进入陇原时的一个师1.5万人迅速扩充到9个师20万人,其中还不包括地方上的武装民团。当时,陇原省的总人口只有600余万。为了征召20万的兵丁,官府在甘州、凉州、河州、狄道、秦州等地广设招兵站。一开始,官府还对新兵挑肥拣瘦。后来,他们到了饥不择食的程度,强拉硬绑,武装押送。兵员的价格水涨船高达到200大洋。走进凋敝衰败的农村,看不到一个青壮年劳力,全都是一些饥寒交迫的老弱妇孺。
5月1日凌晨,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突然将在睡梦中的牛尔撒惊醒。
他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抓起一件衣裳披在身上,疾步走到院子门口,向传来响声的北方山谷望去。借着微明的晨光,他看见大队的人马朝北塬飞驰而去。
牛尔撒轻声地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看来,尕司令又准备围攻河州城了。我得抓紧时间到八坊买粮食去。”
八坊是河州城西的商业繁华之地。
关于八坊的来历有好几种说法。一说,坊乃是元朝和明朝的区划单位,就像其他地方的村社一样,一坊大约有8000人;二说,河州地处青藏高原与黄土高原的过渡地带,农耕地区与牲畜牧区出产的物资在这里交汇。四面八方的商人集聚在这里,便称此地为八坊;三说,很早以前,这一带住着一个姓马的回回人。他养育了8个儿子。儿子长大后,老马给儿子分家。每个儿子得到一座宅院、一方土地。因此,这里便形成了八坊人家。总之,八坊是商铺高度集中的地方,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商贸市场,名声远扬全国各地。
八坊遍布着形态别致、造型精巧的小楼。为防止木楼的底座被雨水浸泡腐朽,地基都是用石条砌成,高出地面一大截。
临街的门面全是用来做生意的大小商铺。商铺里面摆放着丰富多彩的货物。墙面用松木板拼成。木格子的门窗上雕刻着精美的图案。楼房的梁栋也经过雕刻修饰,而且描上色彩鲜艳的花卉。商铺的后屋是存放货物的仓储。
二楼一般是店家自己居住,或者用来招待客商。楼顶上整整齐齐地铺设清一色的灰色瓦片。一簇簇小草在瓦沟淤积的泥土中顽强地生长。偶而开出的一两枝小花在微风中灿烂地摇曳歌唱。
巷道全部用大约一丈来宽的青石板铺砌。青石板打磨得光滑锃亮,好像上了一层油蜡。石板街弯曲地朝前延伸。巷道两边是用青砖砌成的墙壁。青砖上雕刻着岁寒三友松竹梅,还有牡丹、荷花、兰花、菊花等花草。
八坊的居民人人都是天生做买卖的能手。
小孩长到5、6岁的时候,大人们有意识地培养他们做生意。他们在小孩的脖子上挂一个小箩筐,把糖果、炸蚕豆、麻籽儿和茶叶蛋等零碎吃食装在小箩筐里,打发孩子沿道叫买。
这些小孩从小在人群中穿梭,练就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小嘴。一双大眼睛机灵地搜寻合适的买主。倘若小脚丫走累了,他们便会坐在街边的石阶上一边歇息,一边吃着零食。
等到了13、4岁的时候,他们已经能够拉扯家务,或者到百货商铺、银器铺当小掌柜,或者跟着工匠艺人做学徒,有更大出息的还会跟着父兄和亲戚跑脚户,走南闯北地贩卖皮张,做起跨越地域的大生意。
一年四季,八坊里人喊马嘶,叫卖声整日不闲。
藏区膘肥体壮的牛羊,毛色鲜亮的皮张,整捆成车的药材,都被脚户运送到这里。有了这些生意,八坊人从老祖宗那里传下来的手艺有了用武之地。巷道两旁鳞次栉比的铺子一个比一个活泛,卖杂碎面肠的,卖凉粉酿皮的,卖甜麦子的,卖醪糟的,卖牛肉面的,卖河州包子的……生意好得一家赛过一家。
车马店里住满了来自天南海北的商人。有来自北方的晋商,有来自江南的丝绸商,有来自西南的茶叶商,还有来自中原的药材商……
家家户户的库房里堆满了各种货物。贩卖掉满库房的货物,白花花的银元装进钱柜。每个人的脸上堆满了笑意。日子过得相对比较富足。
这样一个做生意的地方,小商小贩遭到官府和军阀的压榨盘剥,苦难重重,民不聊生,心中充满了无限的仇恨。
牛尔撒常年居住在偏僻的塬上,对河州城里近期的情况不太了解。他看到家里的粮食即将吃完,又听说城里的战事暂时结束,便从地里挖出小木匣子,拿上救命的一块银元,走下尕阴屲的山梁,来到八坊街上购买粮食。
牛尔撒走在商业街上,发现一个个店主惊恐不安,几乎没有心思做生意。他思忖道,都是最近打仗闹的,老百姓人心惶惶,过不上一个安心的日子。
粮铺的店主给牛尔撒秤好大麦以后,急忙收摊关门。
他好心地对牛尔撒说道:“国民军马上来抓人呢。你赶快回家吧。”
牛尔撒好奇地问道:“战事都已经结束了,阿门者又要抓人?”
店主回答道:“国民军说八坊的商户和尕司令勾结起来造反。其实,我们大多数人都是服从官府的本分人。参与造反的只是一小部分人。”
牛尔撒好奇地追问道:“既然你没有参与造反,为什么要害怕官府呢?”
店主不耐烦地回答道:“你别问了,赶快逃命吧。我没有时间和你细说了。”
牛尔撒心想:听人劝,吃饱饭。看来此地不能久留。他赶紧背起粮食匆匆地离开了八坊。
诚如店主所说,国民军对八坊老百姓同情支持尕司令非常恼火,决定对商户进行打击,杀一儆百。他们担心授人以柄,没有派遣正规的军队,而是下令地方民团借着夜色掩护袭击八坊。
傍晚时分,数千户的八坊老百姓得到从地方民团泄露出来的消息,一时间吓得浑身颤抖,来不及拾掇商铺的东西,拉扯着老人和孩子,赶紧跌跌撞撞地逃到城外的南龙山上避难。
这个场景与当年草原国军队攻破撒马尔罕的情景是如此的相似。
夜幕降临,恐怖的一幕果真出现了。清脆的枪声与冲天的火光交织在一起。房屋的倒塌声与妇孺的啼哭声交织在一起。八坊犹如一个悲惨的世界。
数万名老百姓惊恐地站在南龙山上,眼看着世世代代居住的家园浓烟四起,火光冲天。辛辛苦苦换来的住房、商铺和财产顷刻化为灰烬。他们心急如焚,肝肠欲断。他们不知道今晚到哪里栖息,也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面对从天而降的灾祸,他们无计可施,只有抱头痛哭。凄惨悲怆的哀嚎声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场大火整整燃烧了3天3夜,烧死了100多位来不及逃走的老人、病人和妇孺,烧毁了12座有上百年历史的礼拜寺、一座佛庙和一座道观,烧毁了难以计数的楼房亭阁和苍松翠柏,烧毁了大量珍贵的文物和书卷,烧毁了一座喧嚣繁盛的历史名镇。
古老的历史、悠久的文化和昔日的荣华灰飞烟灭,留下的是漆黑的残垣断壁、无限的痛苦和满腔的怒火。人们对封建官府和军阀的仇恨更加深刻了。
牛尔撒回到尕阴屲的时候已经是前半夜了。
他无意之中回头望了一眼河州城,蓦然发现那里的天空中出现一片光亮,红色的火焰和黑色的浓烟升腾而起,弥漫在苍穹之中。
“胡大呀!”牛尔撒惊愕地叫了一声。他这才明白粮铺店主为什么要劝说自己赶快离开的原因了。
“尔撒子,是你回来了吗?”黑黢黢的村头传来麦里燕急切的呼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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