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才知山高矮,
下河才知水深浅。
——布依族谚语
走进牛万山的家,首先看到的是一堵将房子分割成里外两部分的火墙。火墙是用来保存热量的土暖气。火墙前面是牛万山用土坯垒起来的锅台。锅台旁边是用来切菜和面的案板。案板架在4根钉进土地里的木棍上,看上去似乎不太牢靠。案板下面放了两只白色布口袋。一个袋子里是白面。另一个袋子里是豌豆面。为防止面粉受潮,口袋底部垫着几块残缺不全的砖头。
穿过火墙与山墙形成的门进入里间。半间房子是卧室。床也是用土坯垒起来的。上面铺着用芦苇捆扎的垫子。垫子上铺着羊毛毡子和棉花褥子。在东北墙角处,4根钉进土里的木棍架着一个木条箱子。里面整齐地叠放了洗干净的旧衣服,还有一沓阅读过的信件。在箱子里的一个角落里,一块白棉布包裹着那块来自撒马尔罕的鹅卵石。
墙上端端正正地贴着一张**的半身画像。**身穿平展的灰色中山装,神采奕奕,用慈祥的眼神注视着这个普通人家。
他们房子的后面住着一户来自陇原的人家。
男主人叫李全福。家里有一个没有正式工作的妻子和10岁男孩村娃。李全福和牛万山都在大车班工作,又因为是老乡,两家的关系比较密切。
一天,李全福看到牛万山非常苦恼,一打听才知道两个儿子没有人照看。
他热心地说道:“我的婆娘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把建疆交给她照看吧?”
牛万山摇了摇头,为难地回答道:“不行啊。我们家是回民,娃娃在你们家吃饭不方便。”
李全福用手拍着胸膛,爽快地说道:“你放心,我们家从来不吃大肉(西北地区对猪肉的代称)。”
牛万山下班回家和巩腊梅合计了一下,决定把建疆交给李全福的妻子陈玉珍照看。
村娃是陈玉珍和前夫生养的孩子。他们两人结婚后没有生孩子。两口子特别喜欢胖墩墩的建疆,不收牛万山交来的托儿费,还自作主张地给建疆取了个二胖子的乳名,再后来干脆给他取了一个李家的姓名李玉柱。
时间长了,许多职工都误以为二胖子是李全福的亲生儿子。
1971年3月8日,三八国际妇女节。连长决定给女职工放半天假,组织大家到会议室开联欢会。
女职工围坐成一圈,一边吃着瓜子和水果糖,一边观看宣传队自编自演的节目。巩腊梅挺着怀孕的肚子也参加了联欢会。
宣传队刚演完节目,王玉珍突然站起来向大家宣布道:“巩大姐年轻的时候是‘花儿’皇后,民歌唱得特别好听。”
指导员立刻提议道:“欢迎巩腊梅同志演唱一首‘花儿’。大家热烈欢迎!”
大家一起热烈地欢呼起来:“巩腊梅,唱一个!巩腊梅,来一个!”
巩腊梅不好意思地摆手,不肯站起来演唱。最后,她看没有办法拒绝大家的要求,准备站起来演唱一首歌颂新社会的民歌。突然,她感到腹中一阵剧烈的绞痛,忍不住用手捂住腹部呻吟了几声。
大家发现巩腊梅的脸色惨白,表情痛苦,估计是要生产了。指导员急忙安排王玉珍和另一名女职工把她送回家。
第二天凌晨,巩腊梅生下一个胖嘟嘟的儿子。
这个孩子的皮肤格外白净,头发虽然有些稀少,却是金黄色的,好像阿尔巴尼亚电影里的小洋娃娃。
接生员是上海知识青年王明华。她隔着门帘告诉坐在外间的牛万山道:“牛班长,巩大姐生了个银娃娃!”
牛万山不明白王明华说话的意思,急忙问道:“什么银娃娃、金娃娃?男的还是女的?皮肤黑不黑?眼珠子黄不黄?”
王明华笑着说道:“男娃娃。白白的皮肤。眼珠和头发都是黄色的。”
牛万山回应道:“喔。白皮肤随了我父亲,黄眼珠和黄头发随了我母亲。”
王明华接上话说道:“五官随巩大姐了。”
牛木兰被大人们说话的声音吵醒。她揉着惺忪的眼睛打了个哈欠,说道:“又生了个弟弟!要是生上一个妹妹就好了,还可以给我做伴。”
牛万山给这个白胖的孩子取名为牛建蒙,意思是建设美好的蒙古湾。蒙古湾是17连所在地。过了几天,他请来老朋友马玉民给孩子取了个达吾德的经名。
1972年夏天,牛木兰初中毕业。她告别父母和弟弟们,参加工作走了。
17连规模小,没有开办小学。孩子们要步行两公里到15连上学。
看着牛建新到了上学的年龄,牛万山的心里琢磨道,他的个子虽然很高,但是身体十分单薄瘦弱,到学校会不会被调皮的孩子欺负呀?于是,他决定让牛建新等到下一年再上学。
和自己一起玩耍的同龄小朋友都上学了,牛建新又不愿意和年龄小的孩子瞎混。他待在家里自己学习知识。
一个炎热的下午,牛建新感到百无聊赖,一个人来到连队路口,在水渠边拔苦苦菜,给自己饲养的小白兔当作饲料。
这时,王建新从15连小学放学归来。他上四年级,在小伙伴中颇有威望。他看到埋头拔野菜的牛建新,便走到他的面前。
王建新严肃地说道:“牛建新,你们不是中国人!是从美国跑到中国来的!”
“什么?我们不是中国人?是从美国跑过来的?”牛建新突然听到李建新口中说出这样致人以死地的话,一时间愣在那里。
当时,美国和苏联是中国的敌人,是“地、富、反、坏、右”的总后台,是全世界无产阶级的死对头!美国人和苏联人意味着是帝国主义侵略者和阴险狡猾的特务,是最令人痛恨的最恶毒的坏人!
牛建新本能地反驳道:“你胡说!”
王建新义正词严地说道:“我没有胡说!我听老师说的!”
老师说的?老师是给学生教授知识的人。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理啊!牛建新如雷轰顶,心如刀割,全身麻木,惛懵地杵在那里,像一根孤独矗立在荒野上的木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牛建新才清醒过来。他定睛一看,王建新已经不见踪影了。
这是牛建新在人生当中第一次正面接触民族问题。以往,父母总是一再叮嘱:不能随便吃别人家的饭,因为我们是回族人。
为什么自己是回族人?为什么别人却是汉族人?为什么别人能吃我们家的饭?为什么我们不能吃别人家的饭?牛建新从来没有仔细考虑过,也没有请教过父母。在他看来,自己和周围的小朋友穿的一样、说的也一样,大家整天一起玩耍,没有明显的差别。
“不行,得问大人去。”牛建新半天想出一个主意。他顾不上那堆野菜了,撒开双脚朝家飞奔而去。
他气喘吁吁地跑回家,看到巩腊梅正在做饭,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妈……我们……是不是……从……美国来的?”
巩腊梅一边干活,一边问道:“谁说的?怎么啦?”
牛建新急切地回答道:“王建新说的。”
巩腊梅慢条斯理地反驳道:“他说得不对。”
牛建新好像发现了新大陆,眼睛里顿时放射出明亮的光芒。他怀着热切的渴望追问道:“那——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巩腊梅凝神想了一下,淡淡地说道:“听老人们传说,好像是从阿拉伯还是土耳其来的。”
听到巩腊梅的这番话,牛建新那颗砰砰乱跳的心脏稍稍平稳了一些。急促的呼吸也逐渐平和下来,但是,快速奔跑导致脸上出现的红晕很长时间都没有消退。
牛建新思忖道:管它是阿拉伯还是土耳其,只要不是美国和苏联就好!可是,我们为什么是从外国来的呢?他的心中不禁又疑惑恐慌起来。他暗暗地发誓道:打死我也不能再问妈妈了。万一妈妈的回答会不会牵扯出意想不到的坏事来。
牛建新的神情好几天都讪讪的,说话和做事无精打采,好像丢失了灵魂一样。别人都以为他生病了。
随着事业的迅速发展,兵团的机械化设备越来越多了,逐步代替了人工劳动和牲畜运输。大车班变得可有可无,不到一年时间就撤销了。
连队保留20多匹马作为应急备用,交给牛万山等几个人负责饲养。周围除了大片的农田和湖泊,基本上没有放马的地方。因此,在春天麦苗长出来之前,牛万山等人必须把马赶到阿尔泰山里的草原上,秋天在庄稼收割完毕才能把马赶回来。入冬之前,他们要给马蹄钉上铁掌,使马在大冬天代替无法在冰雪道路上行驶的拖拉机运输物品。
在阿尔泰大山里,早晚和中午的气温相差悬殊,正如人们传说的“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有时候还会遇到暴风雪。
牛万山等牧马人在山里的生活非常艰苦。一天三顿饭十分单调,缺乏足够的蔬菜和水果,几乎都是擀面条、馒头就着泡菜。泡菜虽然可以开胃,但是长时间食用对肠胃刺激很大。长期如此,牛万山落下了缠人的慢性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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