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来!”
那一声低喝,砸在铁匠铺死寂的空气里,比最重的铁锤落下还要沉闷三分。字字磨着粗粝的砂石,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毛石身体猛地一颤。不是吓的。是硬扛那股扑面而来、如同实质的厚重威压!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水铁砂的混合物,沉甸甸地压向他周身每一个毛孔!断臂处的剧痛、丹田那沉如冻铅的气核,在这威压下不受控制地翻腾鼓噪!
王老铁匠浑浊的眼皮终于完全掀开,露出一线愕然。李大牛张墩更是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了。王启幸灾乐祸的嘲弄凝固在脸上,惊疑不定地瞄着门口那尊铁塔般的人影,又扫向毛石,喉咙里“咕”地咽了口唾沫。
冷长老那魁伟如山的身躯并未挪动半分,灰黑色的衣袍在门口投下的阴影里纹丝不动,像生了根。那两道如同实质凿子般的目光,却死死钉在毛石那只深陷泥土、残留着黑色铁砂碎屑和血污的手掌上。掌肉深处,那一抹化不开的、透着冰冷铁腥的死灰暗影,似乎是唯一能刺破他岩石般面孔的东西。
毛石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那只按在铁砂泥土里的手掌拔了出来。指关节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铰链,带着撕裂的痛感。他借着断臂和墙壁的支撑,将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身体一寸寸撑起。膝盖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他低着头,只让炉膛昏黄跳跃的火光勉强勾勒出他血污狼藉的半张脸上那绷紧的下颌线条。他拖着沉重如灌铅冰的腿,一步,一步,迈过那堆小山般的炭胚,留下肮脏的血泥脚印。他没看任何人,所有的力量都用来对抗身体内部的崩解,对抗门外那无声施加在肩背上的万钧重压。
每一步,都像拖着一座冻着尸骸的冰山在泥泞里跋涉。走到门口,那弥漫开来的冰冷威压几乎凝成实质的墙。毛石额角被冷汗冲开的血污下青筋跳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浑浊带着硫磺铁腥的空气灌进肺里,如同咽下冰渣!他强行挺直那早已不堪重负的脊背,几乎是把自己“挤”过了冷长老身边那道无形的重压壁垒!
冷长老的衣袍纹丝未动,仿佛一尊真正的门神雕像。只是当毛石拖着残躯擦过他身边时,他那深陷眼窝里精光凛冽的目光,极其短暂、极其锋锐地在毛石那条如同扭曲枯枝般垂落的断臂扫了一下,眉棱骨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瞬间,随即又迅速归于磐石般的冷漠。
毛石挪出铁匠铺的矮门,清晨最后一丝寒气卷着灰扑扑的土腥扑面,刺得他裸露在外的破皮伤口针扎般疼。
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步一顿,如同丈量大地。每一步都踩在与毛石心跳错开的节奏上,却又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敲打在他绷紧如琴弦的后背上,震得他丹田那沉重的灰暗气核痛苦地颤抖。
两人一前一后,在死寂的村道上投下两道沉默又错落的影子。一个摇摇欲坠、血污泥泞、狼狈如败狗;一个稳如山峦、灰袍垂寂、行走间却带着沉沉的脚步声,像踏在每一个白石村人心口。孙猎户从自家门缝里探了探头,惊得立刻缩了回去。远处偶尔瞥见的村民也都如避蛇蝎,悄无声息地关紧了房门。
出了村口,走向后山方向。土石小路越发崎岖狭窄,怪石嶙峋,冷冽的山风在石隙中呜咽。毛石那条断臂每次牵扯,都痛得眼前发黑,牙关几乎要咬碎。身后的脚步声始终不远不近,如同跗骨之蛆,带来的无形重压却分毫未减,反而随着远离人烟,愈发沉凝厚重,像一张看不见的冰冷铁网缓缓收拢,试探着他的极限。
翻上一道狭窄的山脊,眼前豁然出现一片相对平坦的枯黄草地。风被山壁挡住大半,荒坡中央,孤零零地立着一座极其简陋、又异常突兀的石屋。墙垒是大块大块未经打磨的黝黑山岩,石缝里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屋顶盖着厚厚的茅草,门只是一块粗糙厚重的石板虚掩着。与其说是居所,不如说是一座用蛮力垒起来的堡垒,散发着与冷长老本人一致的冰冷、粗砺、坚固的气息。
冷长老一步越过毛石,走到那石屋前。“轰!”一声闷响!没有抬手,只是肩膀微微一沉!整块厚重的石门板如同被无形巨力拉扯,无声地向内滑开!
没有门槛。
门开瞬间,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气息如同猛兽出笼,狠狠撞了出来!不是茅屋的霉腐,而是混杂着几种截然相反的气息——呛喉的、辛辣的、如同毒蛇涎液的浓郁药气,厚重沉淀的、泛着金属生锈般咸腥的铁锈气息,以及极其浓烈、如同陈旧干涸血痂被高温烘烤后的焦糊腥膻!几种气息拧成一股浑浊的洪流,冲得毛石眼前一黑,胃里翻江倒海!
屋内光线很暗。没有窗户,只有屋顶草盖缝隙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借着光可以看清,屋内的陈设简单到了极致!地面是硬夯实的黑土,一张巨大的石床占据了小半空间,石床表面异常光滑平整,像是千锤百炼磨出来的。石床一角,用最粗糙的方式挖了个凹槽,里面是一口半埋进土里的乌沉沉的巨大陶缸,缸口足有半丈宽,缸壁厚重。那股浓烈刺鼻的混合气息,大半便源自这口巨缸!
陶缸里黏稠如墨汁的浑浊液体正在缓慢翻滚,细密的墨绿色气泡在缸边破裂,散发出蒸腾的药汽,带着一股极其霸烈的灼热气息,混杂在刺鼻药味腥气里。液体表面漂浮着几块暗红色的、形态各异、像是某种矿石又像是骨片的东西。
冷长老走到石屋中央,猛地转过身!他高大的身躯在昏暗光线下如同一堵骤然压来的钢铁城墙,阴影将毛石完全笼罩!
“脱了。”声音依旧是粗粝沉闷的两个字,像磨刀石在刮铁锈。根本不给任何缓冲。
毛石僵了一下。脱?在陌生石屋?眼前是深不可测又透着危险的陌生人?还有那口翻滚着诡异墨汁的铁锈药缸?
丹田里冰冷的气核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无声地收缩、震动,散发出冰冷的死寂之气,与那药缸散发出的灼热霸烈之气无声对峙!冰冷的沉重感流遍全身,带得左臂断处又是一阵剧痛抽搐。
“脱!”冷长老的喝声如同平地惊雷!比刚才更加暴烈!如同铁锤骤然砸在烧红的铁坯上,带着无匹的蛮横意志!一股比之前强横数倍的压力猛地从他身上爆发出来,不再是简单的威慑,而是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撞在毛石胸口!
“噗——!”
毛石身体剧震,如同被狂奔铁牛撞上!他再也无法抵抗那股碾压性的力量,整个人倒飞出去,重重砸在身后冰冷的夯土地面上!胸腔如同被撕裂,一口浓稠的黑血混合着内脏碎片狂喷而出!血点子星星点点溅在冷长老沾着灰尘的灰黑布靴上,也落进旁边那口翻滚着墨绿泡沫的巨大药缸里几滴,瞬间被粘稠的液体吞噬,不留痕迹。
“孱弱不堪!皮囊不过囚笼!何用珍视?”冷长老的声音如同冰渣摩擦。他走到毛石身前,阴影浓得化不开。他没有弯腰搀扶,也没再强求脱衣,只是目光冰冷地审视着摔在地上的毛石,像是在评估一块被烧灼过的顽石。
毛石挣扎着想爬起,每一次用力都牵扯胸腹剧痛难当。丹田那冰冷凝实的气核在重击下疯狂震动,震得他耳鸣眼花。那条断臂如同死肉般拖拽在地,每一次移动都带来更深的绝望。汗水混着血浆在他脸上肆意横流,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旋转。
视线穿过一片混沌,却死死锁在了某个东西上。
那是石屋角落里的石壁。常年药汽熏蒸,原本黝黑的岩石呈现出光滑的暗红色反光。就在那最光滑的一片石壁上,竟然雕刻着十几个形态各异的小人!
不!不是雕刻!是刻痕!是用某种硬物一点一点在坚硬黑石上磨出来的、极其粗糙简陋的印痕!如同顽童涂鸦!
那些小人线条扭曲简单,有的双腿马步下蹲,双臂平展;有的单腿独立,身体前倾;有的拧腰旋臂,作势欲扑……虽然模糊扭曲,却透着一股子极其古拙却又异常刚硬霸道的意蕴!
不是功法!是……拳架子?!或者说……是某种体术的根基起势?!
最关键的!就在其中一个双臂微曲前推、含胸拔背的小人印痕胸口位置!
那里,清晰无比地刻着三个字!三个用刻痕反复描摹、早已深深烙进石头纹理的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三柄重锤,狠狠凿进了毛石的瞳孔深处:
玄
黄
崩!!!
这刻字!这力道!这烙痕!
是石拳!是用拳头硬生生在这堪比铁精的坚硬黑石上,一拳一拳,硬生生砸磨出来的拳印!刻进石头的拳意!带着一股开山裂石般的蛮横气势!
轰!!!
仿佛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混沌黑暗!毛石丹田深处那沉寂暴动的灰暗气核猛地一跳!那“玄黄崩”三个字的拳意如同滚烫的铁水,瞬间浇灌进他冻僵的心脏!
什么痛苦!什么危险!什么断臂丹田!
一股源自血肉骨髓最深处的、夹杂着绝望愤怒与无尽枯寂的凶悍本能,如同沉睡了千万年的火山地火,带着焚尽一切、打碎一切的狂暴意志,轰然点燃!这火焰冰冷!但足以烧穿绝望!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哑咆哮从毛石喉间猛地炸裂开来!他猛地抬起头!满布血污的脸上,所有肌肉都扭曲虬结,唯有一双眼睛,在血泥污浊之下,竟射出两道如同淬火寒冰般的锐利凶光!死死钉在石壁那个“崩”字上!
他忘了丹田剧痛!忘了左臂断折!忘了脏腑重创!
一股强大的、冰冷的、由枯脉深处榨取幽影巨狼精魄与铁砂金煞混合孕育的狂暴力量,如同被无形的引线点燃!顺着胸口那个“崩”字印痕引动的武道意念,瞬间贯穿了全身那饱经摧残、濒临破碎的筋骨脉络!
他的身体以一种超越极限的姿态猛地弓起!双足死死踏在地面!那只完好却满是铁砂碎痕的右臂——不是五指成拳!而是顺着壁刻上最接近他本能的一个简单拧腰前推姿态——右臂骨骼爆出脆响!掌心朝内,手背朝外!如同要硬生生推平一座山!
没有后蓄!
没有技巧!
只有将体内所有冰寒痛楚、所有绝望挣扎、所有枯寂暴戾尽数倾泻而出的本能!凝聚于臂!灌入掌背!
对着面前那虚空!
狠狠推出!!!
“呼——啪!!!”
一阵清晰、短促、带着劲风的破空声响!
如同粗粝的布匹被凭空撕开!又像烧红的鞭梢猛甩在冻土上!
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凝聚的气流从毛石那条猛然推出的右臂拳影中呼啸而出!空气仿佛瞬间被压缩!又被狠狠撕开!
石屋内,浓稠的药气被这股突兀的拳风搅动,形成一道短暂的、旋转的气流!缸口墨绿色粘稠药液翻滚的节奏被骤然打破!几个巨大的气泡猛然破裂,发出沉闷的“啵”声响!
光线昏暗的石屋瞬间被这拳风撕裂的死寂所笼罩!药气翻腾的声音成了唯一的背景。
冷长老那如同磐石般站立的魁伟身躯,纹丝未动。但!他那双藏在高耸眉骨阴影下的眼睛,瞳孔深处骤然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精芒!仿佛看到一块被所有人断言为顽石的废料内部,陡然炸开了万钧雷霆!
他那垂在身侧、布满老茧、如同钢浇铁铸般的手掌,五指极其轻微地痉挛了一下!指尖无声内扣,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如同岩石摩擦的嘎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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