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破屋的草窗纸还透着靛青。
毛石是被活活冻醒的,土炕的寒气扎进骨头缝里。隔壁爹的咳嗽声,低得像破风箱的最后一点呜咽。
他灌下瓢刺骨的井水,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
寒气裹着野草灰败的气息,刀子般刮脸。村尾那炉口的暗红火光,是冻透的清晨里唯一刺目的东西。
铺子里的味道糟透了。
硫磺的呛、焦炭的闷、汗腥的铁锈味,混成一张湿厚的布蒙住口鼻。王老铁匠缩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张墩和李大牛赤着油亮的膀子,大锤砸在通红的铁块上,火星子爆豆似的乱溅。
“哟,废品来了?”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王启靠着粗木架子,薄袄松松垮垮披着,斜睨着毛石,朝墙角堆的黑疙瘩努努嘴:“喏,你的活儿。你,教教他。”被叫到的矮胖少年不情不愿走来,一脚踹在那堆炭胚上,黑灰扑腾。
“后院还有半窑。搬到这儿,砸开、码齐。”王启脚尖戳着地面,扬起更多黑尘,“手脚麻利!炉子断了火,小心你的皮!”话没落音,又是狠狠一脚,几块炭疙瘩骨碌碌滚到毛石脚边,在他洗得发白的鞋面上蹭下几道丑陋的黑印子。
王启嗤笑一声,拍着手走了。
毛石没吭声。
那堆小山似的黑疙瘩,沉默而冰冷。他弯腰抓起一块,死沉,棱角硌着胸口薄薄的旧衣。他抱着一步,一步挪向空地,可脚底下的泥使劲地吸扯着脚。
“噗嗤…咔…”身后的闷响,夹着模糊的哄笑。
他把炭胚摔在地上,胸襟蹭黑一大片。
喘口气,灰尘辣辣地刺进喉咙,他又走向炭堆。
刚码起一小堆灰头土脸的炭块,铁砧那边猛地爆开一声炸雷。
“呼——哐!!!”是张墩抡足了力气,大锤带着破空声狠狠砸下。巨响震得棚顶簌簌落灰,狂暴的气浪挟着火星猛扑过来。
毛石正抱着第三块最大的炭胚,身子被那声浪狠狠一撞,手腕一软,沉甸甸的黑疙瘩直直砸下。
“唔!”
剧痛,像烧红的烙铁摁在右脚背上。膝盖一软,他整个人向前栽倒,冷汗瞬间涌上额头。刺耳的刮擦声里,他顺着铁架滑坐到泥地里。抱着的炭胚滚落脚边,溅起黑灰。
铺子中央的砸铁声只顿了一下,更疯狂的“哐!哐!哐!”就追了上来,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白茫茫的水汽卷着灼热的铁腥味儿扑面而来——李大牛泼水淬火了。
“嗤啦!”一声,滚烫的白雾膨胀开,像湿冷的布缠住口鼻呼吸。
毛石蜷在铁架边,脚背钻心的疼,每一次吸气都刮着喉咙里的沙砾。
“废就是废!炭都抱不住!”王启的声音穿透锤声和雾气,“还想耍锤子?吃屁去吧!”
毛石猛地抬头。
汗水和白雾糊住了视线,但王启那张扭曲着脸的轮廓却清晰可见。祠堂前的嘲笑,爹咳弯的背,测脉石的冰冷……压了一整天的复杂、无数的愤怒,轰地冲上脑门。
“啊!”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兽吼,抄起脚边一块拳头大小、棱角锋利的硬炭,拖着那条疼麻的腿,扑到旁边那堆深灰色,无人问津的废矿渣旁,“砰!”他用那块锐炭狠狠砸向一块突起的废矿。
火花飞溅,硬炭被崩飞了,但废矿纹丝不动。
“废物!骨头都敲碎了吧!”王启的声音拔尖,还夸张地做了个砸东西的架势。
血涌上头顶,毛石眼珠子赤红。
他抓起一块更大、边缘锯齿嶙峋的硬废矿,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脚痛,带着胸口的屈辱,带着脑子里那点被逼到绝境的疯狂——高高举起,再狠狠拍向怀里另一块深灰的巨矿。
“砰!!!!!!”
两块顽石在他胸口前炸开令人牙酸的闷响,恐怖的反震力像柄大锤砸上他胸膛。五脏六腑翻搅,眼前炸开金星。
他被撞得猛地倒跌回去,后脑勺又重重磕在铁架上,“哐当!”
铺子里安静了一瞬,惊天动地的砸铁声停了,所有人扭过头。
毛石瘫在铁架旁,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每一次吸气都扯着剧痛的胸口。他努力聚焦视线,落在自己不停颤抖的手上。
裂了。
他用来猛击的那块边缘锯齿状的硬废矿……竟沿着裂缝碎开了几块!
怎么可能,这东西锤子都难砸开!
毛石愣住,紧紧盯着血肉模糊的掌心。那里磨得皮开肉绽,鲜血混着黑灰糊成一片,但就在掌心中央,紧贴锯齿矿棱的地方……
一丝微弱到,几乎抓不住的暖意出现!
在他拼命的撞击瞬间,手掌和石头之间,有个无形的漩涡猛地转动了一下,贪婪地吸走了石头里极其微弱的一点……然后支撑它的“力气”,所以它碎了?
毛石死死攥紧拳头。
伤口被挤压,火辣辣的痛直刺神经。可那丝微弱得几乎只是错觉的暖意,却像颗烫的火星,硬生生挤进了他冻僵的心!
他猛地抬头,目光穿透水雾和黑灰,死死钉在那堆深灰色、无人问津的矿渣上。
这些渣子,是连炭火都不屑炙烧的废物!
他剧烈喘息,脚痛、胸痛、手痛袭来,却被刚萌生的希望生生压下。他硬顶着铁架,拖着那条伤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背脊挺得死硬。汗湿的黑发粘在额角,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扫过发愣的王启,掠过举着锤子的张墩、李大牛,最后撞上王老铁匠那双浑浊的眼。
“王师傅……活没干完……卯时前……我再来!”声音像砂纸刮过铁皮。
铁匠铺里只剩炉火不安分的噼啪。王老铁匠盯着他,没说话,枯黑的手指朝那堆等着被砸的炭胚小山指了指。
“……”
毛石瘸着腿,脸上汗泥交混。
他走过去,一把拖起那柄压在他身上的小号铁锤。冰冷的锤柄碾过掌心翻卷的伤口,剧痛炸开。
停在那堆炭胚小山旁,他深吸一口浑浊的空气,手伸出摸索进旁边被他刚才砸出来的那堆深灰废矿碎块里。
手指划过碎块,指尖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这些矿渣碎块里……仿佛还残留着什么?一点灰烬似的,微弱到虚无的东西?像是将熄未熄的最后一点火星的余温?
他猛地攥紧一块棱角尖利的碎矿渣,不再犹豫,身子微微下沉,将铁锤举起。
“哐!!!”
沉硬的闷响在角落爆开,带着一股硬碰硬的狠劲!
怀里的巨大煤胚,在垫着的那块深灰矿渣碎片的地方,应声裂开一道粗大的黑纹。蛛网似的裂纹,瞬间蔓延开一大片。
汗水混着黑灰淌下来,糊进眼角,他一把抹开,低头看向抡锤的手。
那双沾满血泥的手……模糊的伤口边缘,有极淡的一层灰色尘埃正极其缓慢地……一丝丝……往翻卷的皮肉里渗。
一股古怪的麻痹感从掌心泛起,那钻心的疼似乎……减弱了。
毛石猛地攥紧拳头。
刚才那瞬间的暖意,那旋涡……不是幻觉!
“……等赏呢?”王启尖酸的嗓音传来,带着惊疑。
毛石没吭声,顶着痛,试探着用伤脚点了点地。那被炭胚砸碎的脚背上,火烧火燎的痛楚似乎……真减弱了一丝。
他沉默地弯腰,抱起又一块沉重的炭胚,一瘸一拐,走向空地码放。这一次,身体摇晃得似乎……没之前那么厉害。
角落里的“哐”“哐”声又响了起来。
铺子中央,张墩的大锤再次砸落。
“哐——!!!”火星四溅!
没人注意到,毛石在码好最后一块炭胚时,沾着血泥的手指,飞快地探进脚边那堆深灰色的矿渣碎块里,抓起一把冰冷的碎石紧紧攥进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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