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石隙逢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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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卯时不到出门,顶着漫天寒气上工;戌时过半拖着一条发僵的腿挪回家,日复一日。

毛石沉默得像铁铺子砧下的泥。

搬炭胚,砸炭块,码得一丝不苟。王老铁匠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浑浊的眼珠偶尔扫过角落那堆逐渐规整的炭垛,没什么表示。

王启的奚落和刻薄话少了,但那双带着审视和惊疑的眼睛,总黏在毛石拖铁锤的背影上,尤其是毛石拖拽那柄沉甸甸,锤柄沾满黑灰和干涸暗红色泽的小号铁锤时。

锤柄的冰冷硬木,早已被毛石掌心的血磨亮了。每次攥紧,翻卷的皮肉就会被狠狠硌压,刺痛钻心。但那点疼痛里,混杂着一丝极其细微,如冬日灶膛深处将熄火星般的……奇怪感觉。

尤其在他用力砸炭胚,特别是当偷偷在炭胚下面垫上一块从废矿堆里挑出来、颜色最深、摸上去也似乎最“死”的深灰色碎渣块时,抡锤的瞬间,那股反震回来的力道似乎……轻了一丝丝。

是错觉?还是幻觉?

他不敢确定。

只是每一次轮到搬那堆废矿渣去倾倒时,他的手总会“不经意”地扫过那些冰冷破碎的石块,捏紧一块棱角最尖锐、死气最重的,攥进手心,那细若游丝的麻木暖意,总在刺痛中短暂地闪现一下,转眼又消散在铁腥味里。

爹佝偻在昏暗灯下的背影,咳得整个肩膀都在塌陷。三枚铜钱换来的劣质草药气味弥漫在狭小的土屋里,又苦又涩。

“石头……”爹咳得间隙,喘着粗气叫他,浑浊的眼睛映着油灯微弱的光,“明日……别去上工了?跟村后坡的孙猎户……挖几日草药去?爹这病……拖累你……”声音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深沉的绝望。

挖草药,毛石猛地抬眼。

村后坡,是连村里的老狗都不太愿意去的阴森山坳,因为乱坟岗就在那旁边。

“那破地方有值钱的药?”毛石声音干巴巴的。

“有……值当!傻儿,险……险路才值钱……”爹吃力地点头,喘得更急了,蜡黄的脸憋出一点病态的红晕,“挖着好的,能……能换些灵草末……爹这身子,吊着命,靠……靠灵草那点‘气’……”

灵草末!

废脉者无法引气,但爹这样耗尽精元的凡人,若能有蕴含一丝微薄灵气的药草提炼的粉末吊命,或许能……多熬些时日。

他沉默了半晌,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我去。”

爹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还想说什么,又是一阵剧烈的咳,整个人蜷缩下去,只剩下枯槁的脊梁骨在被子里细微地耸动。昏暗的油灯光跳动着,将爹佝偻的影子拉得巨大而脆弱,像一个随时会破裂的残破口袋倒在炕上。

……

山坳里的风,野棘如尖刀子般刮着裸露的皮肤。毛石背着从铁匠铺借来的沉重柴刀和一个破藤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皮肤黝黑、眼神凶悍的孙猎户爬坡。

乱石嶙峋,荒草枯黄败死,一些惨白的骨殖碎片半掩在浮土枯叶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几株歪歪扭扭、挂满枯藤的老树,像是伸出的鬼爪。

山坳深处,一个巨大黑洞洞的裂口赫然张开,像大地咧开的、没有牙齿的腐烂嘴巴——黑水崖废弃矿洞。据说早年死过很多人,矿脉枯竭后就彻底废了,终年冒着一股阴寒湿气,连毒虫蛇蚁都不靠近。

“娘的,这鬼地方真不吉利。”孙猎户啐了一口浓痰,裹紧了身上的兽皮袄,“石小子,跟紧点!那崖沟里兴许有银纹草,晒干了能值点铜板!眼睛放亮点!”

说是寻药,孙猎户显然没抱太大指望。

他提着一柄锋利的猎叉在前开路,更多精力放在观察四周是否有兽迹陷阱。毛石落在后面,踩着孙猎户趟出的模糊脚印,忍着脚掌被碎石硌得生疼,视线像梳子一样刮过脚下每一寸泥地。

一株低矮灌木根须处,几片巴掌大的、边缘带着银色细线的墨绿色叶片跃入眼帘。

“孙叔!这儿!”毛石声音里带着一丝干涩的激动。

孙猎户快步折回,蹲下一看:“嘿!是银纹草!你小子眼睛倒贼!快挖!”他抽出随身带的割肉短刀开始刨土根。

毛石也赶紧蹲下用柴刀小心翼翼地刨开泥土,尽量不伤到根系。随着根部泥土被剥开,一股极其难闻的腐烂腥臭味猛地钻进鼻腔,熏得他眉头紧锁。

这银纹草怎么长了这么深?

越往下,土质越发阴湿粘稠,那股腐臭味也越浓烈。

两人合力总算拔出一株完整的大草。孙猎户掂量一下,眼中露出些喜色:“成!这品相不赖!快收好,咱再往前沟里找找!那里挨着矿洞阴沟,兴许更多!”

抬眼望向更深处,那崖沟紧贴着废弃矿洞入口方向,湿气浓得像化不开的墨,风吹过矿洞口,发出呜咽似的怪响。

孙猎户在前,快步走向崖沟边缘,扒开枯藤寻找可能隐藏的草药。毛石正要跟上,视线却猛地被侧面矿洞口下方,一堆嶙峋黑石间的一抹异色吸引。

在矿洞口边缘最阴暗潮湿,布满滑腻黑苔的乱石深处,几块巨大黑石挤压着的狭窄石缝底部——生着一株奇异的植物!

只有寸许高,细如韭菜,通体却是怪异的灰黑色。

叶片像是枯萎的筋络,黯淡无光,没有丝毫绿意。只有叶尖挂着几滴凝而不落,浑浊如泥浆般的黏稠露珠。

在这片荒芜死寂、连野草都嫌贫瘠的阴煞之地,这样一株灰黑枯槁的小草,显得如此突兀、诡异,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祥。

毛石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一股莫名的悸动陡然攫住心脏,竟比发现银纹草时更甚!那悸动仿佛……来自他沉寂死寂的丹田深处。

枯脉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极其轻微地……搏动了一下!

“石小子!发什么癔症!快过来!看这个!”孙猎户在崖沟边拔起一大丛银纹草,兴奋地压低了声音,完全没注意到毛石的异常,“这一窝多!”

毛石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那株诡异小草上撕开。快步走向孙猎户方向,一边帮忙挖那从银纹草,一边又忍不住向矿洞口石缝瞥了一眼。

就在此刻,“嗷——呜!”一声凄厉短促的兽嚎,紧贴矿洞深处响起。

矿洞口那深邃黑暗中,两点幽绿的光芒猛地亮起!

“不好!是幽影狼,它钻出矿洞了!”孙猎户脸色骤变,猛地转身,手中猎叉当胸一横。他万万没想到,这废弃的矿洞里竟真有活物,并且还藏着这么阴狠的东西。

一道比夜更黑的闪电,无声无息地贴着地面从矿洞阴风中猛扑而出,直袭孙猎户小腿。

孙猎户只觉一股腥风扑面,根本来不及细看。凭着多年山林搏杀的直觉,他怒吼一声,沉重的猎叉下意识朝下斜着抡出一记横扫千军。

嗤啦!

黑芒与精钢叉头擦过,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炸响。那幽影狼狡猾迅疾,半空中竟能扭身避开要害,只是被叉齿边缘撩着后腿划开一道深口,污黑的兽血飞溅!

黑狼一声惨嚎落地,滚了一圈,幽绿的眼睛死死盯着孙猎户。龇出惨白的獠牙,浓稠的涎水混着血丝往下滴落。

它后腿受了伤,行动略微迟滞,但那股凶戾嗜血的煞气却更加沸腾。

孙猎户心头发沉。这畜牲速度快,爪牙利,在这狭窄崖沟被缠住凶多吉少。刚下那叉头传来的反震力,让他虎口发麻!。他下意识吼:“石小子!躲到那大石头后……”

“头”字还没出口,那幽影狼眼中绿芒暴涨。它竟放弃震伤的孙猎户,转头扑向了离矿洞口更近,看起来也更容易得手的毛石。

它认出了气息——这个人类身上有股极其细微,却让它贪婪躁动的死寂气!

那抹阴影瞬间卷到毛石面前,带着矿洞深处沉淀了不知多少年的阴寒、暴戾、腐臭的煞气。

獠牙滴着腥涎的恶臭大嘴,朝着毛石咽喉狠狠噬咬。

太快了!毛石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钉在冰冷石地上!

眼看那惨白的獠牙,就要刺穿他的喉咙——身体的本能做出反应。他猛地抬起胳膊格挡,同时另一只手近乎绝望地向下掏——鬼使神差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癫狂,狠狠抓向脚边石缝间那株诡异的灰黑色小草!

一股冰冷刺骨,混合着极强腐蚀性的阴寒气息顺着格挡的手臂猛地撞入毛石体内。如同无数冰针瞬间扎进血液骨髓。

幽影狼的獠牙,狠狠啃噬在毛石阻挡的胳膊上。

咔嚓!是骨头被巨力冲撞的闷响。同时,冰冷暴戾的煞气如同跗骨之蛆,疯狂钻入!

“呜嗷——!”

幽影狼突然爆发出极度痛苦的惨嚎,比方才被猎叉划伤时更凄厉,就像被滚油泼了头。它猛地松开獠牙,疯狂甩头,幽绿的眼睛里充满了惊骇和难以言喻的痛苦。仿佛咬中的不是什么人肉,而是烧红的烙铁!

这瞬间的变故让孙猎户惊愕万分,但他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猎人,死中逃生的机会稍纵即逝。他眼神一厉,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空档,手中猎叉如毒龙般递出,直刺幽影狼柔软的腹部。

这一次,他倾尽了全力!

“噗嗤!”锐物刺穿皮肉,发出闷响。

几乎就在同时,毛石痛得眼前发黑的神经末梢,捕捉到了一丝极其诡异的动静。就在他指尖抓住那株灰黑色小草根部冰冷黏腻泥土的刹那,在他臂骨被巨力冲撞、几乎碎裂、那阴寒剧毒的煞气疯狂涌入身体的瞬间——丹田深处那沉寂死寂的枯脉,猛地一跳!

像一头沉睡被彻底激怒的、蛰伏的古老凶兽,一个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霸道得多的无形旋涡,以它为中心骤然形成,一股强大到无法形容的吸力猛地爆发开来!

那钻心蚀骨、带着强烈腐蚀性的阴寒煞气,冲入他胳膊时凶猛如决堤的冰河,但在撞上枯脉这无形深渊时——像是瀑布冲进了无底洞!

一丝!

仅仅是一丝,也太强太猛。冲垮经脉、腐蚀骨骼带来的瞬间剧痛,如海啸般席卷全身。他甚至能感觉到左臂小臂骨上的裂痕!

但是,那侵入身体的第一波、最为汹涌的凶悍阴煞之气,被枯脉爆发出的这个旋涡,硬生生、粗暴地从中截断、抽吸了进去。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旋涡的吸力并没有停止。

它不仅针对体内残留的煞气,更透过他死死抠住诡异小草的指缝,透入冰冷湿滑的泥土深处……仿佛那里有让它饥渴的东西!

在枯脉爆发的、蛮横掠夺的吸力出现的位置——一点温热,猛地燃起了一丝微弱但真实存在的……火苗?!

那被吸走的一点阴煞之气,被旋涡碾碎、分解,转化成了那一点暖流!

虽然这暖流微乎其微,瞬间就被无边无际的剧痛所淹没。

毛石整个人如同石化,僵硬地靠在冰冷刺骨的黑石上。左臂垂着,剧烈颤抖,小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皮肤下乌黑的煞气如活物般扭曲弥漫,带来令人牙酸的刺骨冰寒和腐蚀性的剧痛。

不远处,幽影狼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污血染红一小片泥地。

孙猎户拄着猎叉,剧烈喘息,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惊魂未定又不可思议地看着毛石:“你……你没事?”

毛石像是没听见。

他的右手……依然死死地抠在那株灰黑色小草的根部。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颤抖,指甲缝里塞满了冰冷滑腻的黑泥。

他低头,发现手背上沾满污泥草屑,但指缝深处……裹着一点……灰败的草茎。

他感觉不到右手的疼痛,因为整条左臂的剧痛太汹涌,几乎湮灭了其他所有感觉。

但在那个枯脉张开的,吞噬掉一丝矿洞最深处煞气的地方,那个冰冷死寂的丹田核心…那点微弱的温热,正在真实的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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