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冬天,从来不是纯粹的寒冷。它是一种粘稠的、污浊的、掺杂着煤灰与绝望的窒息感。泰晤士河裹挟着工厂排泄的污秽,在铅灰色的天空下迟缓蠕动,散发出刺鼻的、混合着硫磺、油脂和腐烂物的腥臭。浓雾,那被工业废气腌渍入味的浓雾,如同裹尸布般笼罩着东区。它不是朦胧的诗意,而是粘在肺叶上的油污,遮蔽视线,也遮蔽了阳光,只留下煤气路灯在浓稠的雾气里挣扎出一个个昏黄、摇曳的光晕,如同垂死者浑浊的眼眸。
利亚姆·哈特蜷缩在“黑曜石”钢铁厂巨大锅炉投下的冰冷阴影里,后背紧贴着粗糙、布满铁锈的砖墙。寒意透过单薄的、浸满汗渍和油污的粗布工装,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骨头缝里。他用力裹紧那件千疮百孔的破外套,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然而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都像吞下了一把掺杂着煤粉的冰渣,刮擦着喉咙,沉甸甸地坠入肺腑深处。
巨大的车间是一个钢铁与蒸汽的炼狱。头顶上方,纵横交错的蒸汽管道如同巨兽虬结的血管,在沉重的铁架支撑下蜿蜒爬行。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发出低沉的呻吟、剧烈的喘息和尖锐的嘶鸣。黄铜制成的压力阀门像一颗颗巨大的、布满血丝的眼球,镶嵌在管道的关键节点上,指针在刻满数字的表盘上疯狂地跳动、颤抖,每一次摆动都伴随着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声。滚烫的蒸汽从阀门缝隙、管道法兰连接处“嘶嘶”地喷涌而出,瞬间又被冰冷的空气凝结成白茫茫的水汽,如同幽灵般在昏暗的光线下弥漫、消散。空气燥热难当,弥漫着铁锈、劣质润滑油、燃烧不完全的煤烟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血液加热后的甜腥气。汗水刚从毛孔里渗出,就被这灼热的空气蒸干,在皮肤上留下一层薄薄的、发涩的盐渍。
利亚姆的目光越过轰鸣的机器,落在不远处那台巨大的“铁肺”——工厂核心的巨型锅炉上。它像一座用铆钉和铸铁强行拼凑起来的活火山,匍匐在车间中央,沉默地积蓄着毁灭性的力量。炉膛内,熊熊烈焰透过狭窄的、被煤灰糊住的观察口,投射出暗红、摇曳的光斑,映照在周围几个瘦小身影的脸上。那是童工,比利亚姆当年进来时还要小,小得让人心头发颤。他们麻木地重复着非人的劳作:将沉重的煤块铲进贪婪的炉口,或者用与他们身体不成比例的长铁钩,在灼热的气浪中费力地拨弄炉排。
利亚姆能看到他们脸上凝固的恐惧和超越年龄的疲惫,能看到他们裸露的手臂上被飞溅的煤渣烫出的新鲜水泡和经年累月的旧疤。他们像一群被诅咒的小鬼,在炼狱的边缘挣扎。监工道森,一个脸颊深陷、眼神如同秃鹫般阴鸷的男人,正拖着沉重的包铁皮靴在附近踱步,手中的短鞭像毒蛇的信子一样不安分地甩动着。他那浑浊的眼珠贪婪地扫视着每一个童工,仿佛在评估着他们还能榨取出多少剩余价值。
利亚姆移开视线,胃里一阵翻搅。他太熟悉这种眼神了,那是把活生生的人当作锅炉里燃烧的煤块的眼神。他用力握紧了拳头,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粗糙的茧子里。愤怒像一小簇冰冷的火焰,在胸腔深处燃烧,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反抗?在这座吞噬血肉的钢铁巨兽面前,在道森和他背后那些穿着丝绸马甲、抽着雪茄的“绅士”们面前,他的反抗比炉膛里溅出的火星还要渺小,还要短暂。
他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双布满油污、烫伤和老茧的手上。这双手曾经也像那些孩子一样稚嫩,如今却只剩下属于机器的粗粝。他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同样冰冷刺骨的冬夜,瘦小的自己是如何被一只同样冰冷的手推进了这座工厂的大门。十年,锅炉的轰鸣已经成了他血液里的背景音,煤灰渗进了他的骨头缝。他像一颗被遗忘在巨大机器齿轮间的石子,唯一的任务就是被碾磨得更碎一点,好让那些光滑冰冷的齿轮转动得更顺畅一些。
“哈特!该死的懒鬼!发什么呆!”道森嘶哑的咆哮如同鞭子抽打在耳膜上,瞬间盖过了锅炉的轰鸣。
利亚姆猛地抬头,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道森那双秃鹫般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浑浊的眼白里布满了贪婪和残忍的血丝。
“B-7号压力阀!读数飙红多久了?!瞎了吗?”道森挥舞着短鞭,指向不远处一根粗大的蒸汽管道。管道中段,一个黄铜压力表的指针正死死地顶在表盘最右端猩红色的危险刻度区,疯狂地颤抖着,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嗡嗡”声。连接阀门的法兰盘缝隙里,灼热的高压蒸汽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嘶嘶”喷涌,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扭曲空气的白色气柱,周围的空气都因为这恐怖的压力而发出呜咽。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利亚姆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不是普通的压力过高!那指针颤抖的频率,那蒸汽喷涌的尖锐嘶鸣,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他甚至……仿佛在那些喷涌的白雾里,看到了极其短暂的、一闪而逝的、如同扭曲符文般的暗影。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他张了张嘴,想喊出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指出压力表周围那些黄铜铸件上,不知何时浮现出的、如同血管般搏动的细微纹路——那不是锈迹,它们在暗红炉火的映照下,正闪烁着一种不祥的、非自然的微光!那些纹路似乎……在随着指针的颤抖而脉动!
“聋了还是哑了?!滚过去!现在!立刻!把该死的泄压手动轮给我拧开!慢了半拍,我就把你小子塞进炉膛里当煤烧!”道森的脸因暴怒而扭曲,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利亚姆脸上。他扬起手中的短鞭,作势欲抽。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利亚姆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那根发出死亡尖啸的管道。每一步靠近,那嘶鸣声就变得更加尖锐,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钻进他的耳道,刺入他的大脑。空气灼热得令人窒息,皮肤仿佛要被烤焦。压力表那疯狂颤抖的指针在他眼中放大,那猩红的刻度区仿佛一张狞笑着的、滴血的巨口。
他冲到手动泄压轮前。那是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黄铜轮盘,冰冷而沉重。他伸出颤抖的、布满油污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冰冷的轮盘边缘。手掌接触到金属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触感猛地窜入体内,与周围灼热的空气形成诡异的反差。他咬紧牙关,手臂上的肌肉因过度用力而虬结贲张,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下来,瞬间又被蒸干。
“吱嘎——嘎——”
轮盘纹丝不动。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焊死。那冰冷的触感更加强烈了,顺着他的手臂向上蔓延,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腻感,像是某种活物的舔舐。耳边除了蒸汽的尖啸,似乎还多了一些别的……一些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如同金属刮擦又似梦呓的低语。它们钻进脑海,带着一种亵渎的韵律,试图瓦解他的意志。
“用力!废物!”道森在后面咆哮,鞭子破空的声音在他头顶炸响,鞭梢险险擦过他的耳朵,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痛楚。
剧痛和死亡的威胁让利亚姆爆发出最后的力量。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全身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向双臂,双脚死死蹬住冰冷潮湿的地面——
“吱嘎——咔!”
轮盘猛地松动了一下,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一股巨大的、狂暴的力量瞬间从轮盘传导到他的手臂。那不再是冰冷的死物,轮盘仿佛拥有了生命,在他的掌下剧烈地、不规则地搏动!一股远比蒸汽灼热、带着浓烈血腥和硫磺混合的恶臭气浪,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巨兽濒死咆哮的巨响,从泄压口猛然喷发!
轰!!!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利亚姆只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纯粹的毁灭性能量狠狠撞在他的胸口。他的身体像一片枯叶般被抛飞出去,视野瞬间被一片纯粹、灼目的白光吞没。那白光并非温暖,而是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酷寒和撕裂一切的狂暴。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自己的耳中,内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捏碎、搅烂。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疼痛、声音、光……甚至身体的感觉。
他悬浮着。
悬浮在一片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绝对的虚无之中。没有上下,没有左右,没有时间流逝的概念。这里只有永恒的寂静和……一种庞大到令人灵魂冻结的“存在”感。
突然,寂静被打破了。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他意识核心的、超越听觉的“轰鸣”。
在他“意识”的“上方”,一片难以想象的、由无数巨大到足以碾碎星辰的冰冷齿轮构成的阴影缓缓浮现。它们相互咬合、旋转,每一个齿痕都流淌着冰冷的、绝对理性的银灰色光芒。这庞大的结构散发出一种非人的、毫无情感的秩序感,仿佛宇宙运行的终极定律本身。它是逻辑的化身,是冰冷的方程式,是剔除了一切“杂质”(包括生命、情感、混乱)的完美机器。利亚姆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这冰冷的秩序同化、解析、然后……彻底否定。他存在的意义,他所有的痛苦、愤怒、卑微的渴望,在这绝对的秩序面前,都成了需要被清除的“错误代码”。一种源自存在本源的恐惧攫住了他,比肉体的死亡恐怖千万倍——那是“被抹除”的恐惧。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这冰冷的齿轮巨影彻底碾碎、格式化之际——
虚无的“下方”,深渊裂开了。
不是物理的裂缝,而是空间的本质被撕裂。无法名状的黑暗翻涌而出,粘稠、冰冷、带着一种原始的、混沌的恶意。从那涌动的黑暗中,探出了……“事物”。它们像是无数巨大、滑腻、覆盖着暗绿色鳞片或粘液的触手,又像是熔化后又凝固的、流淌着暗红光芒的金属巨蟒,亦或是两者扭曲交融的噩梦产物。它们蠕动着,翻滚着,表面布满了不断开合、流淌着脓液的吸盘,每一个吸盘中央,都嵌着一颗颗冰冷、非人、充满无尽饥渴的、由熔融金属或纯粹黑暗构成的眼球!这些眼球转动着,目光穿透虚无,死死地“钉”在利亚姆的意识上,也“钉”在那片齿轮巨影上。
一股无法形容的低语洪流瞬间淹没了利亚姆的残存意识。那不是任何一种语言,而是熔炉沸腾的咆哮、金属被强行扭曲撕裂的尖叫、亿万生灵在绝望深渊中的哀嚎、以及一种亵渎神明的、混沌原始的铸造意志的混合体!这低语充满了毁灭的欲望,要将一切秩序、结构、理性都拖入那沸腾的、永不停歇的铸造熔炉之中,重铸成它那扭曲形态的一部分。冰冷秩序与混沌铸造的意志在这虚无的阈限空间内轰然对撞!
没有声音,只有纯粹“概念”层面的剧烈冲突。
齿轮巨影散发出冰冷的银光,试图冻结、解析、拆解那些蠕动的触须。触须则喷涌出粘稠的、带着强烈腐蚀性和熵增力量的暗影与熔流,缠绕、侵蚀、试图熔化那些冰冷的齿轮。两种力量在利亚姆的意识周围疯狂撕扯、湮灭、重组。他的灵魂成了这两股至高力量角力的战场。
他感觉自己被撕成了无数碎片。一部分被齿轮冰冷的秩序同化,思维变得僵硬、空洞,情感被剥离,只剩下冰冷的逻辑链条。一部分被深渊的熔流侵蚀,血肉仿佛在融化,与滚烫的金属混合,骨骼被扭曲成非人的形态,耳边充斥着疯狂的铸造低语,催促他拥抱这混沌的变形。在这两种极端恐怖的撕扯下,利亚姆残存的自我意识如同狂风中的烛火,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