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灰烬与低语的回响下

换源:

  就在他意识最后的微光即将被这两种可怖的“真理”彻底吞噬的刹那——

“叮……”

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金属颤音,穿透了齿轮冰冷的咬合声与深渊疯狂的咆哮低语,直接抵达了他意识最核心、仅存的那一点属于“利亚姆·哈特”的碎片。

那声音很轻,像是一枚小小的铜币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清脆,干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它不蕴含任何力量,却像是一根无形的锚,瞬间钉住了他那在毁灭风暴中飘摇欲散的意识碎片。

仿佛溺水者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

这微弱的颤音,成了他意识回归的唯一坐标。

……

冰冷。

刺骨的冰冷。

还有……沉重。

如同被埋在了万吨湿冷的泥土之下。

利亚姆猛地吸了一口气,却呛入满口混合着煤灰、铁锈和血腥味的冰冷泥水。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破碎的胸腔,每一次痉挛都带来骨头摩擦般的剧痛,提醒着他身体遭受的重创。

他艰难地睁开肿胀的眼皮。视野模糊、摇晃,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血水。刺鼻的焦糊味、金属熔化的腥气、还有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粗暴地灌入他的鼻腔和喉咙,引发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却只能吐出一些带血的酸水。

他发现自己半埋在冰冷的、混杂着煤渣、泥水和暗红血迹的废墟里。冰冷的雨水正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打在他滚烫的脸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周围一片狼藉,如同被巨人的拳头狠狠砸过。扭曲断裂的蒸汽管道像垂死的巨蟒般耷拉着,断口处兀自喷吐着滚烫的白气,发出垂死的“嘶嘶”声。巨大的铸铁零件散落一地,有的烧得通红,有的则已冷却成丑陋的黑色疙瘩。锅炉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冒着黑烟和热气的深坑,边缘的砖石被高温熔化又凝固,呈现出狰狞的琉璃态。几具焦黑的、不成人形的残骸散落在深坑边缘,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惨烈。

是那些童工……还有靠得近的工友……

利亚姆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痛苦压过了肉体的伤痛。他挣扎着想动,想逃离这片地狱,但身体如同灌满了铅,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伴随着骨骼错位般的剧痛和肌肉撕裂的警告。

就在这时,那声音又出现了。

不是濒死体验中那穿透虚无的清脆颤音。

是……低语。

无数的低语。

它们并非来自人类,而是来自这片废墟本身,来自那些断裂的管道,来自扭曲的金属,来自脚下冰冷泥泞的大地,甚至……来自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灼热蒸汽微粒。

“痛……好痛……”

“撕裂……断裂……”

“冷却……凝固……”

“压力……释放……”

“错误……错误……错误……”

“铸造……熔炉……血肉……”

这些声音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微弱却清晰,混乱而重叠。它们带着金属摩擦的冰冷质感,又夹杂着蒸汽喷涌的嘶鸣,还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非人的、饱含痛苦和怨毒的情绪碎片。利亚姆惊恐地转动眼珠,目光扫过那些断裂的管道口。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参差不齐的金属断口内壁,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如同活物血管般的暗金色纹路在极其微弱地搏动、闪烁,与那些萦绕脑海的低语节奏隐隐相合!这不是幻觉!这金属……在“呻吟”!

恐惧,比面对道森的鞭子、比面对锅炉爆炸更纯粹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想捂住耳朵,但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他想尖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理智的堤坝在这诡异、亵渎的感知冲击下剧烈摇晃,濒临崩溃。他窥见了世界表象之下蠕动的、不可名状的真相一角,而这真相足以让任何凡人疯狂。

“呃……嗬……”

一声微弱的呻吟从不远处传来。

利亚姆艰难地扭过头。在几块巨大的、扭曲的铸铁板形成的夹角下,露出一张布满煤灰和血污的小脸。是那个经常被道森抽打、最瘦小的童工,比利。他的一条腿被沉重的金属死死压住,膝盖以下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扁平和暗红色,显然已经彻底碎了。他半睁着眼睛,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茫然,小小的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

“比……利……”利亚姆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破碎的声音。

比利似乎听到了,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利亚姆脸上,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滚落下来。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粗暴的呵斥声由远及近。

“快!封锁现场!清点损失!”

“妈的,死了多少?都是该死的耗材!”

“看看还有没有喘气的!能动的赶紧拖出来干活!机器不能停!”

是监工道森的声音!还有其他几个监工和工厂的打手!他们来了!不是来救人,而是来“清理”现场,确保机器尽快恢复运转!

绝望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利亚姆的咽喉。他和比利,两个重伤垂死的人,在这片废墟里,就是等待被“清理”掉的垃圾!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恐惧和剧痛。他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像垃圾一样被扫进焚化炉!他必须动起来!他用唯一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不顾一切地抠挖着身下冰冷的泥水和煤渣,试图将身体从废墟中拔出来。每一次用力,断裂的肋骨都像刀子般剐蹭着内脏,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昏厥。

就在他奋力挣扎,指甲在冰冷的泥地和粗糙的碎石上抠挖得鲜血淋漓时,他的左手在污泥中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带着奇异圆润触感的物体。

不是石头,也不是金属碎片。

他下意识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它从泥泞中抠了出来。

雨水冲刷掉上面的污泥,露出它的真容。

一枚哨子。

一枚样式古朴、毫不起眼的黄铜哨子。它只有半截小指大小,表面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只有一些极其简单、甚至有些粗陋的、首尾相连的螺旋刻痕。哨身沾满了污泥和暗红色的、尚未被雨水完全冲刷掉的血迹(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摸上去冰冷异常,仿佛能吸走指尖最后一点温度。哨子的吹口处,还残留着一点污泥。

然而,就在利亚姆布满血污和污泥的手指紧紧攥住这枚冰冷铜哨的瞬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从哨子流遍他全身。

脑海中那些混乱重叠、令人疯狂的金属低语和蒸汽嘶鸣,骤然……减弱了!

并非完全消失,而是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过滤了。那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充满痛苦怨毒的非人情绪碎片被大幅削弱,只剩下一些相对“清晰”的、关于物理状态的信息碎片:“结构应力集中”、“管道内壁腐蚀”、“温度梯度异常”……虽然依旧诡异,但至少不再是直击灵魂的疯狂呓语!

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瞥向不远处一根扭曲断裂、兀自喷吐着灼热白气的粗大管道断口。在昏黄的光线下,那狰狞的金属断面上,除了搏动的暗金纹路,似乎还浮现出几道极其复杂、扭曲、不断变幻、散发着微弱不祥红光的诡异符号!它们像是用烧红的烙铁直接刻印在金属内部,又像是金属本身在痛苦中自行“生长”出的烙印!利亚姆从未见过这种符号,它们违背了任何已知的几何规律,仅仅是注视,就让他刚刚稳定一丝的理智再次剧烈动摇,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冰冷的锥子在往里钻!

但这一次,他“听”懂了。

不,不是听懂。是攥在手心的那枚冰冷铜哨,将那些符号所代表的、混乱而亵渎的“含义”,直接“翻译”成了他能勉强理解的、断断续续的意念碎片:

“献……祭……”

“通……道……”

“铸……炉……”

“渴……血……”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利亚姆的骨髓。比道森的鞭子,比锅炉的爆炸,比那濒死幻象中的恐怖存在……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

这不是事故!

工厂的锅炉,这吞噬血肉的钢铁巨兽,它爆炸的核心……是献祭!是某种开启“通道”的仪式!是呼唤那深渊中铸造熔炉的邪异存在!

就在这时,监工们粗暴的脚步声和呵斥声已经近在咫尺!

“这边!这边还有动静!”

“妈的,是哈特那个倒霉鬼?命还挺硬!”

“还有个小崽子!腿都压扁了,没用了!拖出来也是浪费粮食!”

“赶紧处理掉!别耽误清理现场!道森先生说了,天亮前这条生产线必须恢复!”

道森那秃鹫般的身影出现在利亚姆模糊的视野边缘。他阴沉着脸,看着废墟中奄奄一息的利亚姆和被压住、痛苦呜咽的比利,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看报废零件的冰冷评估,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知晓某种内情的阴鸷。

“哈特……”道森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如同毒蛇在草丛中游弋,“你看到了什么?”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地钉在利亚姆紧握的左手,似乎穿透了污泥,落在了那枚冰冷的铜哨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除了惯常的残忍,还多了一种深沉的、近乎狂热的警惕和……杀意!

“把他弄出来。”道森对旁边的打手示意利亚姆,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至于那个小崽子……”他瞥了一眼还在微弱呻吟的比利,嘴角扯出一个残酷的弧度,“废物利用。拖去三号熔炉那边,‘校准’新到的差分机组正好缺‘活性润滑剂’。”

两个粗壮的打手立刻上前,粗暴地抓住利亚姆的手臂,将他像拖死狗一样从泥泞的废墟里往外拽。断裂的骨头被牵动,剧痛让利亚姆眼前一黑,几乎再次昏死过去。但他死死咬住下唇,用剧痛刺激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醒。他的左手,依旧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地攥着那枚冰冷的黄铜哨子,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在被拖离的最后瞬间,他最后看了一眼比利的方向。那个瘦小的孩子似乎听到了道森的话,涣散的眼睛里爆发出极致的恐惧,小小的身体因绝望而剧烈抽搐起来,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打手粗暴的动作让利亚姆的身体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摩擦,破烂的衣服被碎石划开,留下新的血痕。他像一袋被丢弃的垃圾,被拖向未知的、但必定充满恶意的命运。道森阴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跟随着他,尤其是他紧握的左拳。那目光里除了杀意,还有一种贪婪的探究——那枚从爆炸废墟里找到的、样式古怪的铜哨子,究竟是什么?

利亚姆的意识在剧痛和冰冷的恐惧中沉浮。脑海深处,那被铜哨“过滤”后依旧残留的金属低语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了,它们不再仅仅是痛苦的呻吟,似乎还夹杂着某种……指引?或者说,是来自这片遍布钢铁与蒸汽的迷宫深处,其他“同类”的微弱共鸣?

“东……区……”

“废弃……泵站……”

“齿轮……标记……”

“小心……眼睛……”

这些断断续续的、冰冷的意念碎片涌入他的意识。废弃泵站?齿轮标记?小心眼睛?这是什么意思?是陷阱?还是……一线生机?是那些痛苦的金属管道在向他传递信息?还是他手中这枚诡异的铜哨在发挥作用?

他无法思考。身体的痛苦和道森带来的死亡威胁已经占据了他绝大部分心神。打手将他拖过一片狼藉的厂区,远处,三号熔炉巨大的烟囱正喷吐着滚滚黑烟,炉口闪烁着暗红的光芒,如同地狱的入口。比利的结局……

就在这时,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几乎要嵌入血肉的那枚冰冷铜哨,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错觉。

如同沉睡的心脏,第一次微弱的搏动。

紧接着,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滴答”声,仿佛精确的钟表运作,透过他紧握的掌心,直接传入他的耳中,或者说,传入他的意识深处。

那声音的来源……并非他手中的铜哨。

而是来自地下。

来自他们脚下深处,那如同城市血管般纵横交错的、巨大的、为整个伦敦东区输送着动力的主蒸汽管道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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