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仲春之月(下)

换源:

  方旭将马车上的蒲团取了来,掸了掸放在干净的地面。

蒋术奇盘腿而坐,坐到云漠光对面。坐下后,他的目光柔和地停留在她的脸上,片刻不曾移开。云漠光只好稍稍错开眼神,看着他清润的嘴唇说话。

“这一式源于我祖父自创的《虚静经》的第一阶虚室生白,此心法共七阶,每进一阶内力翻倍,是一门另辟蹊径的伤愈圣法。”

“七阶?若每练成一阶,内力翻倍,当真是奇功。”蒋术奇忍不住惊奇。

“既然是翻倍,自然要看修炼之人的基本功如何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

虚室生白,取自庄子之道。庄子言,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意思是平心静气,摒除杂念,致虚守静,生慧明道,吉祥福祉便会如期降临。

蒋术奇依云漠光的指令闭眼调息,摒弃人间杂念,放空心之内外,神识进入了空明之境。

他的神识躺在一望无痕的湖面上,看着天际的云彩投映在周边,内心一片祥和。经历过生死之后,他一进入空明之境,便直接达到了无欲无求的境界,对世界无所求,世界亦对他无所害,达成了两厢成全的共鸣。灵魂浸润在竹间的清风里,趟过河流间浮光,踏着揉碎的晚霞,感受到人间赐予的善意。

身体内虚弱的经脉在冥想中渐渐强韧,丹田内有了饱满的能量。

蒋术奇说不清自己的感觉,但能清晰地感受出这是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体验。

云漠光面临的梦境却全然相反,关山阻隔,河海难越。

脚底一空,云漠光的意识坠入了深不见底的裂隙,过往的记忆像蜂拥而来的蝙蝠挤压过来。

柳白樱斜倚着山石,怨恨地看着云漠光,“云漠光,为什么不踏踏实实过你的生活,一定要来抢我的东西?”

薛檀枞驾马而来,翻身下马,用淡漠疏远的语气质问她,“这次的行动分明与你无关,你何必自告奋勇跟来?”

伯宁萱深陷炼狱,哭啼不止,“姐姐,救我救我,救我!”

没藏岐睁开痛惜的眼睛,“你当真要这么做?你一意孤行无异于切断你我的姻缘,弃我于不顾,对你来说,我就如此无足轻重吗?”

仰头一看,千利神弦趴在山崖边嬉笑,“要怪就怪你,没有你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死了?死了才好呢!”

勒喜慌慌张张地出现,凑上来填满整个视野,表情焦急,嘴巴里发出不完整的哼鸣声,拼命地打着手势,“不要听他们的,不要听他们的!”

云漠光的意识在众人的践踏中不停地往下坠,坠入漆黑的渊底。脆弱的身支在山涧疾风的摆弄下不停旋转,每个人的表情像是万花筒,空洞冷漠地围观着自己的下场。

一瞬间,她万念俱灰,舍弃杂念,任由过往的岁月将自己撕个粉碎。

猛烈的风渐渐停止,她的身躯也不再下坠。

黑暗中,一个虚无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漠光,漠光,无论多苦,努力活下去,活下来才有希望。”

困住的意识用意志将深渊敲了个粉碎,一束光透了进来。

云漠光猛然睁开双眼,只觉得右手掌心隐隐发热。把手掌摊开,意外发现掌心里缓缓出现了一片金色的枫叶,甚至连枫叶的脉络都清晰可见。

蒋术奇沉稳柔和的目光正望着自己,他张开了自己的右手,掌心出现了一段金边勾勒的竹节,难以置信的告诉她,“我从未听说过有如此神奇的心法,不仅疗效显著,内功大增,每个人还能拥有一道独有的印符。”

云漠光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掌心,释然地笑了笑,“还是这片枫叶。”

“枫叶,自古誉为相思之叶。漠光,你又在想家了吗?”

云漠光的心窝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痛得那么轻微又尖锐,便匆忙收回手掌,不再想看它。

蒋术奇紧紧攥住她的手,“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

“跟我去勾栏瓦舍听个曲。”

云漠光明白他的用意,“你想带我去放松放松?既然你做东,那我不客气啦,不如去玉樊楼吧?”

玉樊楼是杭州城内最盛大气派的酒楼,两栋楼阁用悬廊相接而成。夜里,飞桥栏栈明暗相通,宛若月宫。

夜里来玉樊楼消遣的纨绔子弟着实繁多,二层往上的长廊里竟然站满了人,全都兴致昂扬的观看大厅高台上舞姬的身姿。

云漠光站在二楼的长廊里揣摩整个楼阁的构造,“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玉樊楼吧。”

“世事多变,不可轻言。”蒋术奇紧紧地将她护住,避免来往的客人冲撞到她,扯疼伤口。

“就算是最后一次,又何妨?世上还有许多未知的风景,往前迈,不回头。”云漠光笑了笑,放松的趴在围栏上,小声喃喃同节奏一并哼唱起来。

……

排排轻竹筏莲蓬围中间

绿丝低拂绕桃花荡芦浦

日暮移舟去归人倚藤树

夜色孤降临人影两相依

弦月在胸前心儿悬天边

……

歌姬音润腔圆,苍穹有力,抵去了字义中的哀怨和凉薄。

“你会唱?”

“我只会哼,郭四郎茶坊也会排这个曲儿,每月初一十五都表演的。唱这首曲时,总能感同身受。”

这歌曲里隐藏着浓厚的思乡之情。蒋术奇不敢去猜测除了思乡之外是否还有深意,她心底执着的思念是否属于梦境时分喊出姓名的那个人。

一年来,他已经习惯于云漠光陪伴在侧时的明媚与欢悦,却忽略了她眉宇间偶尔掠过的失落,以及独处时难掩的孤单。直到这一刻,这首歌谣如惊雷般叩醒他,原来即便总是展现出坚强模样的她,心底也深藏着一份背井离乡的漂泊与苍凉。

店小二来到两人身旁,告知雅间已备好。

“想吃什么?”

“红豆羹。”

除了红豆羹外,蒋术奇添了几味最热门的甜点吩咐下去。很快,红豆羹便被呈上来。

云漠光细细的品味着江南的精致茶点,饶有兴致地观察茶点里每一粒饱满的红豆,问小二道:“玉樊楼的厨师是不是经常换?”

小二口齿伶俐解释道:“经典品类的大师傅不换,应季品类的临时点心师轮换。”

云漠光合上菜单,“五月一到,已是夏令时。夏令时分,玉樊楼会提供多少种点心?”

小二连气都不带喘的说完,道:“茶思红豆、糖霜玉峰儿、香药葡萄、婆罗蜜果、荔枝好郎君、梅酥丸、杨梅蜜饯、泡螺儿、紫苏膏、绿豆甘草冰雪凉水、冰雪冷元子、香糖果子、滴酥鲍螺、琉璃灯盏、繁花盛共一十五种。客官,都有兴趣?”

云漠光道:“要是有新来的点心师,就尝尝。”

“哎,原本是有的,可乾元山庄的寿宴结束后,连招呼都没打就不见了人影,言而无信。”

“是负责乾元山庄寿宴的点心师?”云漠光的好奇引得了蒋术奇的注意。

小二点了点头,“对啊,不然掌柜眼高于顶,怎么看得上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不用说此人八九不离十是柳白樱,云漠光不想表现得过于怪异,便随口点了三样,“那就再加一份香药葡萄、滴酥鲍螺、紫苏膏吧!”

“好嘞!客官稍等。”

云漠光的心思俨然不在茶点上,心思飘去了十万八千里。蒋术奇也不急着问,就坐在对面默默地观察着。

柳白樱毒害谢老夫人后,或许想过留在杭州城,换个身份隐藏在城中。但后来放弃了这个想法,跑到清溪县毒害了郭庄主,是改变了计划?

“漠光,你还是怀疑杀害谢老夫人的凶手潜伏在厨师里?”

云漠光有意考验他,“你怎么想?”

“谢璞院虽被誉为武林儒士,可仇敌来犯从来血性不减,此次偃旗息鼓,太过异常。唯一的解释是,凶手已经落网了,只是谢老夫人的死因没有公开,不便对外透露。”

蒋术奇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昨晚我急忙赶来也是想替你作证。寿宴结束后,我派人去东京调查了厨师团所有人的来历,发现几点疑问。一是七人行迹消失,至今未曾返家。二是七人有一人来历不明,叫白晓樱,非常可疑。”

蒋术奇的目色渐浓,问道:“孟松承来找你,不光是为你作证吧?杀害郭庄主的凶手将罪名嫁祸给你,还易容成你的模样,他是怀疑你认识凶手,对吗?”

云漠光怔了半晌,自知低估了蒋术奇的聪慧,只好坦然承认,“他的确有此怀疑。”

“事实呢?”蒋术奇神情越发严峻。

“我没有告诉他实情,但不想瞒你。白晓樱是个化名,此人原名柳白樱,是我的师姐。”云漠光声线变得幽凉,“她是闻空山庄账房师爷柳望的长女,全家独她幸存,是来替亲人报仇的。”

云漠光停顿了片刻,继续讲道:“我担心她行事不顾后果,牵连无辜,所以正在找她。”

“既是同门,理应感情深厚,为何会陷害于你?”

“我和她交情实属一般,说是死对头也不过分。”云漠光的情绪毫无波澜。

“客官,慢用。”

蒋术奇将点心碟都推到她面前,又斟满她的茶杯,“如果找到她,你打算怎么办?”

“复仇是她的心愿,朝夕默诵,誓不动摇。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告诫她切莫牵连无辜之人。”

“江湖人心难猜,你与她的关系,定会带给你无尽的指摘和骂名。我不想你陷入那样的境地。”

“指摘也好,骂名也罢,我担心的不是我自己,而是她的狂妄自负会给师门带来恶名。真到我和她针锋相对的那一天……”

“别害怕,我一定在你身边。”蒋术奇投来温馨的目光。

云漠光心头一暖,将甜点推回他面前,“真到那一天,我不会再念旧情。”

蒋术奇拿起一枚紫苏膏,浅浅尝了一口,“漠光,母亲生前常常制作各类点心,紫苏膏是她最擅长的。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敢再品尝这个味道。今天我有勇气品尝,多亏了有你。别走,好吗?”

云漠光狠下心拒绝道:“你的病刚好,还不习惯我的离开。但从前的你不认识我,生活得也很幸福。往后会像从前一样,甚至会更好。我真心实意的祝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