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夜来风雨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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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子时,山风鹤唳,河水涛涛,游船顺流乘风,缓缓驶入峡谷腹地。忽有微光撞入眼帘,前方灯火如星子般密密麻麻,竟是数十艘夜船拥堵在一处,纹丝不动。

孟松承缓缓降下船速,静候片刻,那拥堵之势却丝毫未减。他正欲吩咐下人抛锚等候,身后忽有破水之声传来——一艘轻巧竹筏从客船尾后窜出,筏上老汉撑篙如飞,水花溅起半人高,不过瞬息,便听得“轰隆”一声震天巨响,竹筏竟直直撞上了前方船队。

竹筏瞬间散作碎片,老汉与身侧少女双双落水。好在二人水性精熟,不过片刻便从浪中冒出头来,抹了把脸,虽惊惶却暂无大碍。

灯火通明,本以为相安无事之时,却见一群凶神恶煞的匪徒从一艘巨船船舱里鱼贯而出。他们身着短打,面色凶戾,前排几人高举着一面灰黑色旗帜,旗面中央赫然画着一尾张牙舞爪的凶鳄——竟是比黑鹳作恶更甚的乌头帮!

老汉哆哆嗦嗦爬上匪船,连忙跪地向匪帮众人道歉,央求道:“各位好汉饶命!家里老婆子得了急病,老朽也是情急之下才冲撞了船队,求各位高抬贵手,放我们爷孙一条生路!”

一个满脸横肉的匪徒上前一步,一脚踹在老汉脚边,语气不屑:“老头,你瞧瞧身后!那一片跪着的,哪个没说自己有急事?还不是都乖乖候着,等帮主发落?少啰嗦,过去跪着!”

老汉又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渗出血迹,声音带着哭腔:“就当行行好……放老朽和孙女走吧!再等,恐怕就见不上老婆子最后一面了啊!”

匪徒见状,勃然大怒,阔步上前,大臂一挥,一柄厚刀“唰”地出鞘,刀刃死死抵在老汉脖颈上,寒光映得老汉脸色惨白。

“拿得出五十两银子,现在就能走!”匪徒嗤笑一声,目光扫过老汉破旧的衣衫,“可你有吗?穷酸样装可怜,最是令人作呕!”

此时,那落水的少女也已爬上船来,见祖父遇险,当即扑上前去,死死抱住匪徒的脚脖子,哭声撕心裂肺:“大爷!饶了我们吧!求您了!”

凄厉的哭声裹着山风,在峡谷间回荡,宛若鬼魅哀嚎,惊悚异常。船舱内,本在熟睡的四人被这哭声惊醒,纷纷披衣起身,快步齐聚船头。

孟松承望着那面凶鳄旗,眼底瞬间迸出凛冽杀意,咬牙道:“原来黑鹳那厮窜逃到了乌头帮,换了地盘,还在做这伤天害理的勾当!”

孟松雨揉着惺忪睡眼,看清眼前景象,顿时义愤填膺道:“哥哥!你先前好心放过的那些匪徒喽啰,竟是死不悔改!”

孟松承攥紧了拳,指节泛白,语气中满是自责:“都怪我当初清剿得不够彻底,给了二次作恶的机会,平白害了这么多人!”

这段水路因两侧是峭壁,曲折如肠,水流湍急,本不是运河主路,寻常船只多避之不及。可总有赶路心急之人,为抄近道不惜铤而走险,驾船闯入这险地。

乌头帮驻扎在天险凹口,过往船只一旦驶入,前有急流挡路,后无退身余地,平民百姓遇上唯有任人宰割的份。

夜里风疾露重,寒气厚重。

蒋术奇凝望着前方水路,眉头紧锁。忽然肩头一沉,侧头一看,是云漠光将外衫披在肩上,内心暖意盎然。

他指了指前方,眼底闪过一丝凝重,道:“前方寨船用绳索相连,船底用重锚锁定,固若金汤。以灯火的数量估算,大船不下于十艘,匪徒人数不低于百人。若是黑鹳二当家高伯帆潜逃到了这里,会是场恶战。”

孟松承立在船头,望着前方灯火通明的匪船,眼底毫无半分惧色,反倒有凛冽杀意如寒刃般迸发出来。

“都在才好。”他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带着斩草除根的决绝,“省得野草烧不尽,他日卷土重来,再去祸乱沿岸百姓!”

那匪徒面色狰狞,一脚便将老汉踹得踉跄着坠入河中,水花溅起又迅速被急流吞没。他随即俯身,像拎小鸡般将吓得瘫软的少女从甲板上粗暴拎起,不顾她的挣扎哭喊,摇摇晃晃往船舱走去。

不过片刻,少女便被两个匪众扛了出来。她衣衫凌乱,面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竟似没了半分生气。匪众毫不在意,似是垃圾般向河里随意一抛。那具纤弱的身躯如同一颗被掷出去的石子,扑通一声,沉入暗黑无光的河流里,猛兽般的漩涡迅速将她娇小的身躯吞没,挣扎了几下便没了踪影。

云漠光见此情景,一时忘记有伤在身,急声道:“我精通水性,可以救她。”

蒋术奇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欲冲出去的她,“不可!河水流速过快,落水位置靠船又近,水匪若趁你救人偷袭,必有危险。尤其你受伤在身,不可沾水。”

“我只救人,绝不恋战,把人捞上来便立刻返回!”云漠光转头望他,眼底满是坚定,更透着全然的信任,“你在船上替我掩护,定不会有事!”

蒋术奇不留情面的摇头,将她往后拉了拉,语气不容置喙,“我去。你留在船上掩护我,比亲自动手更稳妥。”

“等等。”她踮起脚尖,凑近他肩头,附言几句。

“你倒是谨慎。”蒋术奇听罢,眼底泛起笑意,目光落在她狡黠的眼眸上,只觉那里面盛着璀璨星辰,亮得让人移不开眼,连周遭的夜色都似被这抹光亮染得温柔起来。

“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好不容易跟阎罗王抢回来你这条命呢!”

白日里盘踞心头的担心与郁结,被她这两句带着暖意的调侃一扫而空。蒋术奇嘴角笑意更深,“知道了。”

云漠光一转身便见到孟松承立在跟前,语气诚恳拜托道:“游船已经下锚,云姑娘,我不在船上的这段时间,麻烦你照看无双和松雨。”

话音刚落,山风骤起,卷起河面碎浪扑向船板。孟松承身支一展,衣袂如展翼般凌空舒展,足点黑水,踏浪而行乘风而去。

他目光扫过水面,见那老汉还在浪中沉浮,顺手便将人从河水里提了上来,稳稳落在一艘匪船的角落。

老汉浑身湿透,意识尚有些昏沉,手指却死死抓住孟松承的衣袖,枯瘦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嘴里喃喃不休,声音微弱却带着哀求:“恩人……恩人啊……求你……帮我救救孙女小玉……救救她……”

孟松承抬手拍了拍老汉的肩膀,俯身凑近,声音沉稳有力,字字掷地,“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

话音刚落,他便转身欲往匪船深处去,岂料身后老汉那双半阖的眼睛里,骤然闪过一道凌厉精光!只见老汉手腕轻抖,窄袖下寒光一闪,一柄短匕已被他握在手中,毫不犹豫地朝着孟松承背心刺去。眼看就要得手,孟松承倏地一闪,短匕“噗”地刺入空处,只在船板上留下个浅坑。

孟松承背手而立,缓缓转首,见那老汉已收起先前的佝偻之态,背脊挺得笔直,脸上哪还有半分怯懦,只剩凶相毕露。

那老汉被识穿意图,也不再伪装,提刀便朝着孟松承直扑而来,动作迅捷狠辣,全然不像个六旬老人。

孟松承眉头微蹙,面上不见半分慌乱。

待老汉持刀扑近,他手腕轻翻,顺势扣住对方手臂,只听“咔嗒”一声脆响,便拧断了老汉的关节。而后反手一转,将短匕夺过,径直刺入老汉胸膛,随即抬手一甩,将老汉重新投进湍急河水中。

前一刻慈悲为怀、后一刻杀伐决断,神态无缝切换,仿佛已经历经千百次。

老汉有诈,少女应亦是。可环顾四周,哪里还看得见蒋术奇的影子?

孟松承心头一凛,莫不是调虎离山之计?目光猛地转回远方的游船。

夜色中,船头的灯笼正燃着暖光,光晕里,一抹缥缈的红色身影如月下红梅,坚定地守在那里,如暗夜里的灯塔,让孟松承悬着的心稍稍落定。

望着船头那抹红影,孟松承终究压下了折回客船的念头。他信云漠光,定能守好船上众人。

念头既定,他不再迟疑,足尖一点船舷,身形如箭般向前飞掠。流萤剑出鞘,剑锋过处,匪徒纷纷倒地。

不过片刻,二十余名匪众已倒在他剑下,鲜红的血液顺着剑脊滴下来,竟让流萤剑染上几分炽烈,望去宛若燃着的星火,在夜色里熠熠生辉,愈发锋利慑人。

剩下的匪徒哪里还敢恋战,纷纷丢盔弃甲,四下逃窜,甲板上顿时乱作一团,哭喊声、脚步声混着河水涛声,搅得夜色愈发嘈杂。

就在这混乱之际,一道熟悉的声音陡然从匪船深处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听我号令,把孟松承给我围住!”

这声令下,那些逃窜的匪徒竟像是被抽了魂般定住身形,随即调转方向,手持刀斧重新聚拢过来。几十个匪众重新结成包围圈,将孟松承困在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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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术奇将重心压得极低,如掠水飞燕般贴着河面低飞,目光锐利地扫过粼粼水波,一心寻找那名落水少女的踪迹。

与此同时,少女也在等。

小玉衔着芦苇管径,静静地潜在水下,紧紧抱紧水下礁石,防止被水流冲远。高大伟岸的山峰折射进双眸里,变得矮小逼仄,唯有蒋术奇这道清雅无双的身影,如白鹭划开了黑暗。

“姑娘。”蒋术奇跃入水中,把昏厥的少女从河水里捞出,浮在水面。他探了探她的鼻息,随即轻拍她的背心,帮她吐出呛入的河水,声音沉稳:“醒醒。”

小玉睁开憔悴迷离的双眼,眼珠惊慌的转动,打量着周遭的一切,“这是在哪?公子救我!”

蒋术奇语气平和,试图安抚她的情绪,“姑娘放心,你性命无恙。”

小玉紧紧地扒住蒋术奇的双臂,见援救的公子俊雅不凡,不禁面容羞涩、眼光流转,楚楚可怜道:“刚才惊险万分,差点就没命了,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乌头帮作恶多端,凡心怀正义者,皆不会坐视不理。在下这就带姑娘与亲人汇合。”

“我头晕!”小玉一听,拉住蒋术奇的手臂,声音软了下来,带着几分恳求,“公子,能不能等一会儿,小玉实在是没力气了,等体力稍稍恢复,再走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