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船设六间客房,西向三间,东向三间。
西向客房依次住着孟松承、空、蒋术奇;东向客房则是谢无双、孟松雨、云漠光。
各自进屋后,云漠光和蒋术奇出乎意料的默契,纷纷盘坐在榻,调养生息。
蒋术奇深深感受到虚室生白的奥妙,全身心投入其中。
一股澄澈内息自丹田勃发,循着经脉走势奔涌游走,所过之处,积年沉疴如残雪遇沸汤般消融殆尽。这般玄妙体验如惊雷炸响在心间,蒋术奇只觉浑身气血翻腾,震撼得指尖都微微发颤。能创出此等神妙功法者,绝非寻常江湖高手,定是那能凭一己之力搅动风云、技艺远超同代的顶尖人物!
照此功法修炼,旧伤可尽复,将来的修为或许能更胜往昔!
念及此,云漠光的身影陡然浮现在脑海,蒋术奇心中暖意翻涌,又掺着几分慨叹。往后漫漫江湖路,怕是再难遇一人,能如云漠光这般,于自己困顿之时雪中送炭,又在绝境逢生后锦上添花了。
修炼告一段落,蒋术奇按捺不住心头激荡,满脑子都是对云漠光的眷恋,迫切的想让她留在自己身边,长伴一生。
他略整衣襟,脚步轻快地推门欲出,却见孟松承负手而立,神情沉静却带着几分刻意等候的从容,显然已在此处等候许久。蒋术奇心头那股急切霎时淡了几分,等他开口。
孟松承将他引至空无一人的船厅,待两人纷纷落座,主动开口道:“下盘棋?”
尽管知道孟松承主动邀约下棋是醉翁之意,蒋术奇还是笑应:“好。”他选择执白子,后行。
棋盘上很快便下了五六子,孟松承执子问道:“蒋兄,你认为毒害谢老夫人的凶手与毒害郭庄主的凶手是同一个人吗?”
“杀害谢老夫人的凶手没有抓到?以谢璞院的处事风格,我以为早就落网了。”蒋术奇皱了皱眉,这与他先前预计的有所出入。
“抓的是个冒牌货,真正的凶手逃了。”
蒋术奇不知孟松承有何意图,按兵不动的问道:“这凶手能耐不小,竟能在谢璞院眼皮底下做文章。就是此人将罪名嫁祸给了漠光?”
“不仅将罪名嫁祸给云姑娘,还引临海山庄痛下杀手,倒是一石二鸟。凶手识毒,又跟云姑娘有过节,保不准两人是旧识,你认为呢?”
蒋术奇假装在思考,随后附和道:“孟兄的推测向来有凭有据,的确有这个可能。不过,在找出凶手前,推测始终是推测,不是真相。”
“凶手为人狡猾,擅长易容之术,没有人知道她的本来样貌,想锁定她并不容易。要是云姑娘肯帮忙,定会事半功倍。”
“你想让我劝劝她?”
“没错,云姑娘被此人陷害,想必两人即便相识也关系不佳,难保往后不会整出什么幺蛾子。彻底解决掉凶手,云姑娘本人的安全也能得到保证,蒋兄,意下如何?”孟松承的话不无道理。
铜色黄昏,映照在密密麻麻的棋盘上,连棋子都有了长长的斜影。
胜负已现。
蒋术奇略胜三子,“早就怀疑你所谓的不精棋艺是假的。”
“确实不精,否则如何会输给你。”
“孟兄,我与天雪缘分已尽,本不该过问私事,但你有婚约在身,与谢三小姐同时出现在江宁,不是明摆着打卫苑的脸面吗?此举甚是不妥,不像你平日的作风。”
孟松承苦笑,“就算我枉顾礼节,触犯卫苑的脸面,若能从这婚约的牢笼里脱身而出,就算留个恶名也未尝不可。但眼下,就算我行事乖张数倍,依旧无法动摇联姻半分。”
“乾元山庄和卫苑为什么执意联姻?”
孟松雨忽然出现在哥哥身后,“还能为什么?强强联合呗。谢璞院近五年不断衰落,再这样下去,就剩一副空骨架了!”
“住口。”
“哥哥!”
“身为女子,小小年纪,竟如此世故!”
“世故又如何?世故是人间清醒,是明知不可为之事不为,可为之事尽力而为。若是卫苑这个强大的盟友转而结交了他人,怕是乾元山庄做何事都会事倍功半呢。何况,天雪哪里不好呢!蒋谷主,你来说说,当初喜欢天雪的理由!”
“胡闹!”孟松承用眼神提醒她注意分寸。
“江南武林三世家,乾元山庄、谢璞院、卫苑,卫苑两项居首,一是善于经营,家产最为丰厚;二是剑法最为精妙,卫甲八式、卫乙九式,随便一招都堪称是乾坤之剑呢。”
云漠光也起身出屋,有一搭没一搭的听了半响,噗嗤笑道:“想不到孟小姐才是真正运筹帷幄之人。”
“怎么,你一个野丫头看不惯了?”
“我的确不像孟小姐如此明白事理,尤其你所谈论的并非自己的终身大事。倘若有一日,需要你出面完成家族联姻的使命,定不会推脱吧。”
孟松雨面色不悦,“你知道什么,我的事不用你管。再说了,你定过亲吗?”
云漠光一笑置之,坦诚道:“定过。十五岁时,家中曾帮我定下一门亲事。”
孟松雨难以置信道:“真的?你该不是骗我吧。”
“承认过去,我为什么要骗你?”云漠光眼神闪过一丝晦暗,她已经许久许久未曾想起那个人,想起他,便会想起因他引发的家族变故。
“那你算得上是有夫之妇了!”
“我不在家中多年,婚约应当是作废了。”
“你喜欢他吗?”
云漠光摇摇头,“交易,就是不讨厌也不喜欢的意思。”
注意到蒋术奇的脸色非常难看,孟松承掩盖住内心的震惊,“原来云姑娘是订过亲的。”
孟松雨神秘地凑到跟前,好奇道:“你不会是逃婚到这的吧?”
云漠光挑了挑眉,索性承认道:“是啊。”
“天呐!你是逃婚来的!凭这个,我可要高看你几分了!”孟松雨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是不是你那个未婚夫特别丑?”孟松雨不忘拿自身比划,张开手臂道:“这么胖,走路这个样子,像一头黄牛?”
云漠光噗嗤笑出眼泪,“孟大小姐,你该去上台演戏才是,哈哈哈哈。”
“你敢笑话我?”孟松雨绷起脸,气鼓鼓地样子可爱至极,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
此时,日暮时分,斜空之上,彩霞旖旎。
云漠光抬眸望向天际,前事如流云尘埃落定。她嘴角竟悄悄勾起一抹浅淡笑意,连带着周身清冷的气息都柔和了几分,没想到跟孟松雨吵架还挺有趣的,心头轻快。
一团心事堵在胸口,沉得蒋术奇连呼吸都滞了几分。蒋术奇眉宇间满是落寞,忍不住上前问道:“漠光,你不生气?”
云漠光闻言转过身,脸上不见半分阴霾,反倒绽开一抹灿烂笑意,眼眸亮得像浸了星光。她轻轻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轻快的坦诚:“要换做以前,遇上这般性子鲜活的人,我定要绞尽脑汁,把她变成好朋友才甘心。”
“现在呢?”
“她跟我唱反调的时候,特别有趣,逗逗闷子也无妨啊。”
蒋术奇心事重重,眼底满是清透却难掩的焦灼,那目光直直望进她眼底深处,似要寻出一个确切答案,终是哑声问道:“漠光,你想回家,是因为他吗?”
云漠光闻言一怔,方才还带着浅笑意的神色霎时凝住,愣了半响才缓缓回过神。她垂眸片刻,再抬眼时,目光已收了先前的明快,变得狭长而幽远,像蒙着一层薄纱的远山,语气却异常笃定:“我想回家,是因为太久没见过我的家人了。”
蒋术奇的心仍悬在半空,先前的疑虑未散,声音里带着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你梦里记挂的那个名字,是他吗?”
云漠光噗嗤一笑,眼底那点幽远霎时被笑意冲散,“若檀枞愿意同我在一起,我还逃什么婚啊,可惜他不喜欢我。往后的日子,天高海阔,无论哪个,我都不会再记着了。”
黄昏曳去,云消月出,迎来朗朗星空。垂看河中孤月,浮上云漠光的心头的,依旧是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万峰遥相映、寒氛万里凝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