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万山摆出那副玉树临风、孤傲超群的姿态,只顾着吸引吴倩的目光。
他全然未曾留意,吴倩投来的目光中,已是明晃晃的冰冷——此人莫非失心疯了?
眼看便能将此番干戈暂掩于尘下,他却口吐这般不留余地的狂言!
那杨吟……岂是易与之辈?
更遑论他背后那巍然如山的靠山!
他的生父,乃是自己的二师叔……镇抚司四象楼里权势仅在都督之下的新任镇抚使!
李师叔座次不过位列十大百户之末……
听闻周万山此言,杨吟那张布满血污、几乎不成人形的脸上,竟扭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狞笑:“周万山……此话……当真出自汝口?!”
每个字都像是从血槽里抠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
“废话!”周万山胸膛一挺,声若洪钟,大义凛然,“谢阳乃我周万山同门师弟!欲寻他的麻烦?”
他长臂一挥,豪气干云,“先问问某手中这柄‘青鳞’答不答应!”谢阳心中早已抚掌大笑:妙极!周万山你当真是天纵奇才!
口中却是一副感激涕零,带着几许哽咽:“大师兄……小弟……累及师兄了……”
此乃砸实话头,断其后路,务求不留丝毫转圜余地!
周万山极其潇洒地一挥袖袍,昂首凛然道:“谢师弟此言差矣!同门手足,肝胆相照,谈何‘连累’二字?!”
他佯作不悦,眉头微蹙,仿佛谢阳此言是对他周万山极大的侮辱,竟不肯让他分担此“荣耀”的重担。
一旁的陈昙心思纯如赤子,哪知谢阳在借势发力,早已感动得涕泪横流,浓重的鼻音呜咽道:“大师兄……呜……你……你太好了……”
“陈昙师弟,你我亦是一样!”周万山眼中涌动着真挚的“兄弟情义”,语调深沉,“只要是为兄一日身为这竹林百户大师兄,便当为尔等遮风挡雨!否则,这些年月朝夕相处的同袍之谊,岂非虚假?!”
重情重义!
顶天立地!
这等伟岸奇男子,大明仙朝千万红颜,谁能不心生仰慕?
你吴倩……岂能例外?
周万山面上一派肃然正义,眼角余光却敏锐地瞥向吴倩,心头那份自得已如沸水般翻腾,几乎要从毛孔溢出来。
便在此时,谢阳哪肯放过这等煽风点火的良机,唯恐天下不乱地大声嚷嚷道:“不错!有我大师兄镇在此地,你也敢动我?岂不知我大师兄乃镇抚司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魁首!”他声音洪亮,唯恐方圆数十丈内听不见。
“谢师弟!慎言!”周万山故作姿态,皱眉急声喝止,随即又换上谦逊面孔,语重心长道,“师弟对为兄盲目信任,倒也无妨。但这话,万不可妄语!须知祸从口出,武魁之名……呵呵……”
他谦虚地摇头,“为兄愧不敢当!眼前这位吴师妹的修为,便已胜过为兄数筹不止……”
他微微侧身,向吴倩投去一个既敬重又带着丝丝情意的复杂眼神。
周万山口中谦辞,心头却已飘飘然几欲乘风而去。
浑身骨头都轻了三分。
不枉我平日苦心栽培、恩威并施!
紧要关头,你们果然懂得为师兄增光添彩!
“年轻一辈第一高手”虽只是谢师弟盲目的溢美之词,却足证我在竹林百户所的无上威望!
而我方才顺势抬举了吴师妹一手,既展现了师兄气度与谦逊,又搏美人一丝好感,简直是一箭双雕,妙不可言!
周万山仿佛已看见吴倩那含情脉脉的动人目光正黏在自己身上……
他沉浸在自己的如意算盘中,全然未觉,正俯身迅速为杨吟处理伤口的吴倩,脸色已然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局面,彻底无法收拾了!
必须速速回禀父亲大人,请他老人家定夺。
唉!
都怪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周万山!
你连对方根底都没摸清,便在此大放厥词充好汉?
这下可好!
杨吟回去后稍加添油加醋,这便成了竹林百户所大弟子周万山,悍然挑战锁云卫镇抚使大人爱子!
这将是两大千户府之间不死不休的梁子!
尤其那位杨师叔乃是有名的睚眦必报、护短如命!
他的独子被打成这副半死不活的凄惨模样,岂肯善罢甘休?!
一念及此,吴倩更是心乱如麻……
原本只谢阳一人牵扯其中,事情尚有转机。
只需李师叔亲自出面,略施小惩于谢阳,给杨师叔一个台阶下,此事或有揭过的可能。
但这周万山一来,便是劈天裂地的雷霆手段,寥寥数语,便将事态推至不死不休的绝境!
更离谱的是……那真正的“罪魁祸首”谢阳,此刻竟干干净净抽身事外,所有惊天祸事,都被周万山以一副扛鼎架海、义薄云天的架势,结结实实顶在了自己头上!
此刻恐怕杨吟心中,恨谢阳都远不如恨他周万山来得浓烈!
恨不能生啖其肉,饮其血!
周万山啊周万山……你这算是哪路天神?
此事原本与你毫无干系,你横插这一杠子,究竟是图什么?!
“嘶——嘶——嘿嘿……哈哈……”杨吟一边疼得直抽冷气,一边发出夜枭般瘆人的断续冷笑,“周……周万山……好!好!你……很好!记住你今日的……每一个字!”
他转向吴倩,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决绝的惨烈,“师姐!我们走!”
出乎所有人意料,杨吟竟强撑着一条腿,猛力从土坑中跃起!
他仅凭一条断腿站立,身躯摇摇欲坠,却死死稳住了身形。
那双布满血丝、怨毒得如同实质的眸子,钉子般狠狠刺入周万山眼底,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魂魄深处!
随即,他倔强地一瘸一拐,在吴倩的搀扶下,转身离去。
他竟再未看谢阳一眼。
毕竟,此番冲突他杨吟跋扈挑衅在前,谢阳看似确实是被动应劫,反像是个“无辜”受害者……况且,这身要命的伤,也是自己失足踩进谢阳埋的坑、扭断了脚才落得如此地步……细究起来,跟人家好像真没啥直接关系……
再说了,这事传扬出去终究丢脸,整治谢阳,日后暗地里施手段更妙。
不过这周万山……哼!
不将他挫骨扬灰,老子便不配姓杨!
此番峰回路转的局势,连自诩精明的吴倩都觉得一阵目眩,如同雾里看花。
真正惹出事端的毫发无损,完全被拖下水的反倒成了承担滔天大祸的顶梁柱!
而且这梁子……捅破天了!
“烦请周师兄转告李师叔,”吴倩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清冷地道,“家父在聚云卫设席,敬请李师叔移步一晤。”她已预感到风暴将至,此事非她所能处理。
“吴师妹客气了。师尊正于静室闭关潜修,待师尊功成出关,万山必定第一时间禀告。”周万山温文尔雅,执礼甚恭,对着吴倩做了一个标准的揖礼,目光落在她被搀扶的杨吟身上,又“关切”道,“师妹纤纤弱质,要照料杨师弟归返锁云卫,想必艰难……陈昙!”
他唤过陈昙,下令道,“汝背负杨师弟,务必将其安然送抵镇抚司锁云卫千户府!若出半点差池,拿你是问!”
陈昙连忙应声上前。
吴倩勉强向周万山和谢阳微微颔首致意,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异样感却愈发强烈——方才与周万山对答,竟似在与一具死尸交谈般令人脊背生寒……
看着吴倩三人身影消失在曲折的竹林小径尽头,周万山唇角不可抑制地勾起一丝春风得意的笑容。
今日,他定是在这位紫衣仙子心中,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烙印!
谢阳面色平静无波,然其眼底深处,却有一丝讥诮的寒意悄然划过。
烙印自然是烙下了,只不过,你周万山留下的,是引燃焚身烈焰的**烙印!
“今日之事,多亏大师兄鼎力相助。”谢阳神情诚挚无比,言语间甚至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激,“若非师兄及时出面威震宵小,小弟此番怕是……在劫难逃。”
“同门之谊,理应如此。”周万山昂首挺胸,一派正气,“对了谢师弟,方才那狂徒,可知其名姓来历?”他仿佛此刻才想起这个“微不足道”的问题。
谢阳摇头,一脸茫然:“小弟不知。”他心中冷笑:我知道他乃是新任镇抚司二品镇抚使杨松的独生爱子,更是锁云卫未来的千户,镇抚司年轻一代中的顶尖人物!可我……偏不告诉你!
“唔,不知也无妨。”周万山鼻孔里哼出不屑的气息,如同泰山石敢当般立于庭院,豪气冲天,“此等修为浅薄、手段稀松之辈,岂会是什么大人物?何须挂心!便是有报复之心,以此獠这等废柴货色,又能请动哪路高人替其出头?诸位师兄同门难道会为了区区一个如此不堪的废物,得罪我周万山不成?谢师弟宽心便是!”他一番分析,仿佛已将那“狂徒”的底细看穿。
谢阳连声称诺,感激不已。
直至红日西斜,前去送人的陈昙才狼狈不堪地奔了回来,灰头土脸,满身尘土,豆大的汗珠滚落,脸上充斥着无法掩饰的惊慌恐惧,呼吸急促如同破风箱,仿佛刚自地狱爬回人间。
谢昙归返之时,周万山正在小院中悠然自得地哼着坊间小曲,盘算着自己即将平步青云的锦绣前程,手中长剑舞动“青鳞”,剑气纵横,落英缤纷,意气风发到了极点。
竹林簌簌作响,仿佛在为他喝彩。
谢阳则盘膝静坐于自己的精舍之内,抓紧每一丝光阴,运转心法引动天地灵气,打磨丹田气海,淬炼筋骨真元。
力量!
唯有至强的力量,才是颠簸尘世中唯一的话语权!
谢阳绝不会浪费任何能提升修为的须臾片刻。
陈昙跌跌撞撞冲入院中,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与周万山在外间急语了几句。
旋即——
“锵——咣啷啷啷——!!!”
一声刺耳至极的金铁炸裂脆响骤然暴起!
周万山手中那柄原本舞得如龙游蛇走、光华璀璨的长剑“青鳞”,竟似被九天雷霆劈中!
脱手而出,狠狠掼在青石地面上!
锋锐剑身撞击坚硬条石,火星四溅,发出一串令人牙酸的震响,颤音久久不绝!
紧接着——
“噗通!!!”
周万山整个人如遭无形重锤猛击!
双腿瞬间瘫软,面无人色,竟是一屁股狠狠墩坐在冰冷的青砖之上!
尘灰腾起,沾染了他原本纤尘不染的缎面青袍。
那脸色,已不是苍白,而是彻底的死灰,连嘴唇都失去了所有血色,双目失焦圆瞪,仿佛一瞬之间被抽走了魂魄!
陈昙带回的消息,犹如一盆烧得滚沸通红的铁水,兜头浇下!
将他周万山心中构筑的锦绣幻象,连同那攀龙附凤的黄粱美梦,一同烧得灰飞烟灭!
恐惧,排山倒海的恐惧,夹杂着无穷的悔恨,瞬间将这位“竹林百户所大弟子”彻底淹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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