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冷月,竹林百户所内一片寂静。
周万山再也按捺不住胸中翻腾的暴怒与恐慌,一声嘶吼,整个身躯如炮弹般弹射而起,裹挟着狂风冲至谢阳那间静室的门外!
他双目赤红欲裂,体内那稀薄的混元一气功不受控制地鼓荡起来,“嗵”一声震天巨响,厚实的木门竟被他飞起一脚踹得四分五裂!
他面容扭曲,哪还有半分平日大师兄的雍容气度,血丝爬满眼珠,狰狞如同欲择人而噬的凶兽:“谢阳!你这遭瘟的杀才!竟敢如此陷害于我?!”
屋内,一盏摇曳的油灯光晕中,谢阳正盘坐于蒲团之上,完成最后一缕真气的周天搬运。他不疾不徐地睁开眼,那眼神深如古井,面上却适时浮起十二分的不解与茫然,讶然道:“大师兄何出此言?师弟惶恐!”
尾随而至的陈昙慌忙挤进门,搓着衣角,满脸真诚地劝道:“大师兄息怒啊!那……那姓杨的恶客寻衅,二师兄他压根儿不知那人的身份跟脚,又怎么会故意……”
“我呸!”周万山喉头滚动,几乎要呕出血来,愤怒的咆吼震得窗棂都在轻颤,“放你娘的屁!你怎么不早说清楚那姓杨的是锁云卫的杨吟?怎地……怎地就让我顶了上去?!你这是存心要老子死啊!”
一股天大的委屈几乎要淹没他的心神。这是什么无妄之灾?
当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这口黑锅……沉重得能把他活活压死!
“我他妈才是躺着也中箭啊!”谢阳此刻也“愤懑”地叫起了撞天屈,脸上的冤屈之色比窦娥还要真切三分,“大师兄明鉴!那锁云卫小旗的妄语,师弟我不过是顶了两句嘴,谁知后来他跟大师兄你起了龃龉,这事怎么又跟我扯上了干系?”
“这事跟我有啥关系?”
这话飘入周万山耳中,不啻于九天惊雷劈在了天灵盖上!
他眼前金星乱冒,一股腥甜直冲喉咙,差点当场喷出真元精血来!
听着眼前这个始作俑者、祸乱之源,竟然在自己这个最大的受害者面前,无辜地叫嚣着“这事跟我有啥关系”……那一瞬间,周万山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揉捏,痛得他几乎窒息!
要不是谢阳这小崽子不知死活地惹上那煞星杨吟,他周万山怎会平白跳出来强出头?
要不是谢阳挑起了杨吟的冲天怒火,事情怎会发展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要不是这飞来横祸,他周万山堂堂竹林百户所大师兄,何至于一头栽入这般险恶致命的境地?
如今倒好,始作俑者谢阳安然无恙,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而他周万山这个倒霉催的无辜者,却稀里糊涂成了那睚眦必报的杨吟的不共戴天之敌!
你谢阳居然还一脸委屈地说“跟我有啥关系”?
你说说!
这他娘的不是跟你有关,难道是天上的雷公不长眼,专劈老子不成?!
周万山胸膛剧烈起伏,如同风箱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那些积压的愤怒、冤屈、指责的话语几乎要撑爆他的肚肠!
他死死瞪着谢阳,牙关咬得咯嘣作响,偏偏气得一个字都喷不出来!
“是啊大师兄,”陈昙又挠了挠他那张堪称古怪的脸,语气憨厚得像块榆木疙瘩,“当时咱们仨都在场,二师兄确实没多说啥。倒是大师兄你义薄云天,为咱们竹林百户所遮风挡雨,硬生生顶住了那姓杨的煞星!咱们感激大师兄还来不及呢,哪能害你老人家……”
这番发自肺腑的赞誉,出自陈昙本心。
他确实对这位危急关头“挺身而出”的大师兄充满了质朴的敬佩。
然而这些话落在周万山耳中,却化作了世间最辛辣、最恶毒的嘲讽!
义薄云天?
挺身而出?
遮风挡雨?
他周万山几时做过这等亏本的买卖?
就为了这两个累赘般的家伙?
周万山的身躯猛地一晃,眼前阵阵发黑,眼前景物都开始重影、扭曲。
那张脸由红转紫,再由紫涨成猪肝色,几乎憋炸!
怒火直冲天灵盖,脑袋里嗡嗡直响。
他重重地、怨毒无比地冷哼了一声,猛地一甩那宽大的衣袖,像躲避瘟疫般愤然转身夺门而出。
院子里随即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却又撕心裂肺的咳嗽,紧接着是踉跄不稳、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冰冷石径上的脚步声,仓皇而愤恨地远去,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和簌簌作响的竹林深处……
待到翌日破晓,勤快的陈昙推开屋门,一眼瞥见门外杂草丛中那摊暗红刺目的血迹,腥气犹未散尽。
“咦?谁吐的血?真真奇怪……”陈昙望着那摊在晨露中稀释的血痕,呆头呆脑地琢磨了好几天。
室内,谢阳目送那狼狈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冰冷漠然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温度,如同冻结了万载的玄冰寒潭,刺骨深寒。
周万山此人,心如蛇蝎,城府似海;手段狠辣,阴谋迭出。
若论其本性,就如同蛰伏在暗处的毒蛇,该当早日铲除以绝后患。
然而,谢阳此刻却不愿让其速死。
一来,自这周万山身上,谢阳得以窥见并习得许多他前世所不屑、不擅,却又在残酷江湖中不可或缺的“特质”——那阴险诡谲之术,那毒辣决绝之心,那隐忍如龟的本事,那玩弄心机的能耐,以及那左右逢源的圆滑……
这些下乘手段,在强者只手遮天、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却往往是在尸山血海中挣扎求存的“秘技”。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该毒辣时绝不能手软,该使手段时就需狠下心肠。
阴谋诡计,该用之时,更得无所不用其极!
为何?
只为一个“活”字!
若连自身性命都无法保全,一切宏图壮志,不过皆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而已!
青史铁卷,忠奸对立。
然有一点亘古不变:想要在那煌煌史册之上留下万世清名,比起遗臭万年来,何止艰难百倍?
是故……那些能名垂青史的所谓正人君子,其心思之机巧百变、城府之深沉莫测,恐怕远比那些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奸佞之辈,要高出几筹不止!
二来,便是有些事情,以谢阳目前展露在外的、那低微修为,实在不方便直接卷入漩涡中心。
若是让门中那些同样对“掌印试百户”这块滚烫肥肉虎视眈眈的家伙们,骤然发现自己竟是个深藏不露的潜在威胁……他谢阳必将瞬间成为众矢之的!
到那时,纵有三头六臂,面对来自八峰各处明枪暗箭的围攻,以谢阳此刻尚未真正成长的“根基”,恐怕也唯有黯然陨落,惨淡收场一途。
这些风浪……还是得让周万山这高个子顶在前面去抗啊!
便如今日这般,一切麻烦顺理成章地被推到周万山头上,岂不自在快活?
在台上做戏演苦主,哪有在台下嗑着瓜子、品着香茗当看客来得轻松惬意?
何况谢阳心念如电,他深知今生的道路已与前世截然不同。前世他修《太上无情剑道》,自可避居荒山古洞,斩却尘缘,不问世事,只一心参悟那冰冷孤绝的无上剑道。
但这一世,自濒死那刻起,他脚下的路便已改变!
前生错过而未经历的,今生皆要一一历尽!
他虽以两世之魂重临此界,除对那些惊天动地的大变与自身相关之事尚有模糊印记,对这莽莽红尘中的蝇营狗苟、人心鬼蜮乃至各方势力间的钩心斗角……实则一片茫然。
他不能再如前世般避世。
他需要从眼前这方寸竹林百户所起步,一点点沉入这万丈红尘的激流暗涌之中,于泥潭烈火中砥砺己心,方能百炼成钢,最终踏破天门,登临那真正的无上剑道之巅!
周万山……便如同一条最好的磨刀石,也是他入世红尘时,顶在最前面的一块挡箭牌。
就这般慢慢磨,慢慢玩,让他顶在风雨最盛处,一路将他“玩”到油尽灯枯……倒也别有妙趣。
至少,有了这块明晃晃的靶子顶在前头,他谢阳便能藏身暗处,从容观察这方世界,冷静地谋划自己的道路。
虽然此人……丝毫不值得欣赏。
但……无所谓了。
至于那杨吟的断腿之伤?
自然是谢阳算准了其冲刺的劲力与路线,特意布下的一个精巧陷阱。
那看似被撞飞、一屁股精准“坐”在其脖颈之上的动作,更是刻意为之。
此时的他,虽无前世那纵横睥睨的惊天武力,但这远超当前层次的洞察与预判之能,却已悄然苏醒!
要设局对付一个心浮气躁、自命不凡如杨吟这样的货色,简直是探囊取物般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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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星卫,四象楼。
檀香袅袅,烛影摇红。
身着墨青飞鱼服、面蓄三缕清雅黑髯的四象楼都督吴凉,端坐于一张沉铁木雕就的大师椅中,面色沉静如水。
其下首侧坐一人,乃身着素雅青衫、面白无须的中年文士,气质沉稳若渊,眼神深邃似藏着万千机变,正是执掌“流云卫”、亦是四象楼首席智囊乔风。
吴倩身着南镇府司“四象楼”核心成员特有的玄色劲装,正亭亭立于堂下,细致回禀此番下山竹林百户所一行的经过。
当她说起杨吟莫名其妙、骇人听闻的重伤,以及提及竹林百户所那位弟子谢阳和大师兄周万山时,始终波澜不惊的吴凉与乔风,倏然间目光交错,各自眼中俱是掠过一丝深沉的惊异与探究。
吴凉指节轻叩沉铁木扶手,发出笃笃清响,缓声开口,其声如渊如岳:“倩儿,依你所观……这竹林百户所的几名弟子,手段如何?尤其是那个叫谢阳的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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