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域南镇抚司“四象楼”议事阁内,烛火幽微,檀香更浓。
气氛如沉水之铅,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
“弟子……不好说。”吴倩垂手侍立,秀眉紧蹙,踌躇了半晌才谨慎地道。
她精致的鹅蛋脸上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茫然,凤目微凛,似乎在努力分辨着什么。
乔风那平日里总是蕴含智慧的青衫儒雅气质,此刻也染上了一抹好奇与凝重。
他轻捋着颌下三缕长须,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这位心思缜密的侄女,唇边勾起一丝探究的弧度:“哦?不好说?如何个不好说法?说来听听。”
吴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纷乱,清晰道:“竹林百户所这三名弟子,其行止做派,与镇抚司长久流传的评述,竟是南辕北辙,大相径庭!”
她语气带着明显的讶异,“传闻中,周万山老成持重,行事圆融,颇有几分独当一面的大师兄风范。可此番相见……”
她微微摇头,语气中透出毫不掩饰的失望与鄙夷,“言谈举止,气急败坏,城府全无,一见之下,只觉徒有虚名,令人大失所望!”
顿了一顿,她眼中闪过更深的迷惑,续道:“而那位二弟子谢阳,流言皆道其沉默寡言,性情木讷孤僻,近于痴钝。但今日所见,其言谈应对看似畏缩,却又隐隐有锋芒暗藏,绝非池中之物。其骨子里……”
她努力寻找着贴切的词句,最终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总之……此人极其古怪,如同包裹在层层雾瘴之中,弟子……看不透他。”
至于陈昙,她反倒松了口气:“三弟子陈昙,倒是与传闻别无二致,彻头彻尾的…不着调。”
话音落下,偌大的议事阁内落针可闻。
吴凉与乔风俱是眉峰紧锁,一言不发。
阁内只剩下烛火噼啪燃烧的微响,以及那愈发沉重的空气压力,仿佛凝固成了坚冰。
良久。
吴凉霍然起身,步履沉凝地踱至墙边。
只见他伸出略显粗糙的手指,扣住壁上一幅气势恢宏的《寒山独钓图》画轴边缘,轻轻一揭——“哗啦”一声轻响,画轴向旁滑开半尺,露出其后方一块打磨光滑的玄铁壁板。
壁上并非空空如也。
左侧用古篆刻着密密麻麻一竖列人名,细数之下,足有四十之数!
触目惊心的是,几乎每个人名之后,都用朱砂点着一枚至三枚不等的鲜红“主”字印记!
其中十余个名字后点着两道,而在最顶端,牢牢占据魁首与次席的两个名字——萧梦、林殇——其后赫然“掌印”字印痕!
杨吟之名,列第十九位,名字后面点着一枚“主”字。
周万山则排在第十三位,其后亦有一枚朱红印记。
然而遍寻整张玄铁名录,却绝无“谢阳”、“陈昙”二字!
吴凉面色冷峻,提起一支饱蘸朱砂的狼毫细笔,手腕稳如磐石,毫不犹豫地在那印着“主”字的“杨吟”三字上重重一划!
刺目的朱砂如血横流,彻底将那名字覆盖、抹去。
那抹刺眼的红,在幽暗烛光下更显诡谲。
旋即,他笔锋微顿,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
接着,狼毫垂落,在最下方刻痕空白处,以遒劲笔锋添上两个古篆小字:
谢阳。
紧随其后,墨迹未干,他又极快地补上了一个殷红欲滴的巨大墨点,形如?符号。
他后退两步,玄铁壁板前那伟岸的身影在烛火映照下投射出长长的阴影,几乎将整个阁子吞没。
他眉头深锁,目光在“谢阳”二字与那刺目的“?”上来回逡巡,仿佛要穿透那名字,看透其背后潜藏的真相。
少顷,他仿佛下定了某个决心,手臂猛然一挥!狼毫饱蘸朱砂,再次落下——竟是直接将刚刚添上的“谢阳”二字狠狠抹去!
朱砂瞬间糊作一团暗红!
只留下那猩红的“?”符号,如同一个深邃未知的血瞳,无声地嵌在冰冷的玄铁壁上,透着股妖异的不祥。
“此祸事一出,恐将引来滔天巨浪……”乔风的声音带着沉甸甸的忧虑,打破了沉重的死寂。
他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大哥,我南镇抚司本就外患未消,内斗暗涌不息。此番又将竹林百户所的李师弟牵扯其中……”
“李师弟?”吴凉缓缓摇头,语气笃定而复杂,蕴含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萧索,“他那一把‘藏锋’,除非南镇抚司倾覆,峰峦崩摧,否则红尘纷扰,一概不入其眼不入其心。”
他停顿片刻,脸上掠过一丝黯淡,“只是……那周万山……当真如此不堪?”
“是!”吴倩斩钉截铁,一个“是”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她对周万山的恶感已然升至顶点。
这个被镇抚司内无数弟子吹嘘奉承的“稳重师兄”,在她心中早已判了“死刑”——一个彻头彻尾、眼高于顶却又愚蠢至极的蠢材!
无可救药!
吴凉闻言,深深、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叹息沉重得似乎要将肺腑都叹空。
对于周万山惹来的风波,两人显然不愿再多费唇舌。
小辈间的龃龉争斗,在此刻的镇抚司危局面前,实在微不足道。
此刻他们眉宇间积压的阴云,显然关乎着更大、更致命的麻烦!
吴凉疲惫地挥了挥手。
吴倩心领神会,躬身一礼,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如同融入了殿外的阴影之中。
厚重的殿门轻轻阖上,隔绝了内外。
四象楼阁内再次只剩下师兄弟二人,空气比之前更加凝重,沉甸甸的几乎要滴出水来。
“大哥……小弟先前所提之计策……”乔风打破沉默,声音带着试探,更蕴含着一丝破釜沉舟的决心。
“时机未到。”吴凉斩钉截铁地一摆手,声音低沉,字字千钧。
他挺拔的身影立于窗前,望着窗外翻滚的沉沉云雾,目光仿佛穿透了虚无,看到了南镇抚司风雨飘摇的未来,眉宇间的忧虑凝如实质。
乔风沉默了片刻,终究难捺心中焦灼,语气变得愈发激昂沉重:“大哥!我镇抚司“四象楼”一脉,传承至今,不过区区七代!”
他猛地起身,青衫因激动而微微鼓荡,声音在大殿内回荡:
“遥想开山都督何等神威!一柄青霄剑挑翻中原十二魔寨,威震四象界,引得洪武天子钦赐四象楼,号令‘三十六卫一所’,跻身修士界顶尖魁首势力,是何等的荣光鼎盛?”
“可到了第二代都督!”乔风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强烈的悲愤与不甘,“便是祸根深种!堵住刚烈,不忿洪武晚年‘蓝玉案’牵连修士同道,仗义执言,触怒天颜!朝廷雷霆之怒降下,‘西北镇抚司’追杀如蝗!多少精锐弟子喋血,四象楼精锐几乎折损殆尽!幸得三代都督晚年于‘靖难之役’中助了燕王一臂,这才勉强换得喘息之机,得以重返四象界这三十六卫一所之地苟延残喘……”
他猛地喘了口气,眼中痛色更深:
“好不容易盼到四代!哪一个不是惊才绝艳、震古烁今的不世人杰?当时谁人不道我玄武域镇抚司“四象楼”必将中兴?可……可正是这帮人中之龙,心高气傲!四象楼与三十六之争日炽,利益纠葛如蛛网缠身!最终……三十六卫刀剑相向,残杀同门!一场内讧,山河倒卷!四代精英大半凋零!四象楼元气就此耗尽,只留下那道冰冷如铁的‘同门禁杀’铁律!”
“可这道铁律,现在还剩几分效力?”乔风的声音陡然转厉,近乎质问,“大哥!你看看如今的三十六卫一所!除了竹林百户所李师弟那里还算一片净土,其他哪一卫不是干戈隐隐,暗流汹涌?下一届八代都督‘试掌印’之位的争夺,必将又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惨烈厮杀!届时,四象楼内再损菁英,强梁窥伺,我四象楼自保尚难,谈何中兴?”
他面色哀戚,语气如泣血:
“我四象楼!从当年傲视群雄的顶尖魁首,如今龟缩一隅,勉强屈居二流之末!大哥!三十六卫一所……”
他痛苦地摇头,“三十六卫一所?我看是三十六头恶蛟、一所荒草!看似门户森严,实则各怀鬼胎,同床异梦!这样一群貌合神离的乌合之众,有,不如无!”
“如此分散,内鬼奸细如过江之鲫!我南镇抚司已是危如累卵!千钧一发!”乔风目光灼灼地盯着吴凉,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最后一句:“都督!再不狠下决心,我等愧对列祖列宗!不能不急啊!”
“你所言……字字锥心,我又焉能不知?”吴凉猛地转身,烛火摇曳下,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竟也闪过一丝痛楚与决然,“而你方才所言,尚只触及势力争斗,外敌环伺!真正的断脉危机……”他声音陡然变冷,如寒泉溅玉,“你还未看透!”
吴凉缓缓走回那张象征着权柄的沉铁木椅前,指节叩击着冰冷的扶手,发出的声音似丧钟闷响:
“近十年来,我四象楼八代弟子,男丁近万之众,能勉强称得上可造之材者,屈指可数!而女弟子……十年前不过寥寥数百人,如今……却已暴增至一千五百有余!”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这些女弟子,资质虽乏善可陈,奈何天生丽质者众!容颜姣好,顾盼生姿者比比皆是!这……”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利剑般穿透昏暗,“此乃大祸之相!”
“红颜若祸水!”吴凉声音低沉如冰,字字诛心,“在这强者掌生、弱者为泥的仙凡世界,美色,既是一味招灾惹祸的毒引,亦是他人眼中待价而沽的货品!四象楼之衰微,已在旦夕之间!只待这批八代女弟子行走江湖之日,便是引来无数觊觎纷争之始!”
“是祸根没错!但未尝不是一道转圜之机!”乔风急切驳道,眼中燃起一丝异样的神采,“若运作得当,以此姝丽,或可结盟强援,依附大势力,为我四象楼觅得一线生机也未可知!”
“依附?结盟?”吴凉嘴角勾起一抹浓烈到化不开的冷嘲,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呓语,“在你心中,那些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贵人’、各大势力巨擘眼中,美色是什么?是资源?是鼎炉!玩物尔!倚靠美色换来的所谓‘助力’,如同沙上筑塔,不过是一触即溃的幻梦!”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带着无尽的苍凉:
“今日之四象楼,内忧外患,腹背受敌!若按你所言,强行以铁血手段整合三十六卫,收权于一脉,以图凝聚战力……只恐三十六卫离心,顷刻间分崩离析!那时强敌趁虚而入,铁蹄踏遍三十六卫,我四象楼数百年基业,必遭举楼覆灭之劫!片瓦难存!”
“重疾当用猛药,古训诚然不欺。”吴凉话锋一转,眼中是深深的忌惮,“可若已是病入膏肓,膏肓之疾焉能再受虎狼猛药?那无异于自断生机,立时毙命!更何况……我等之敌,远不止明面上的神龙阁、黑虎盟……”
他欲言又止,话语未尽处,似乎隐藏着更加恐怖、难以言说的忧患,那沉重的气息,压得孔惊风几乎窒息。
乔风面色灰败,不甘心地握紧了拳头:“那…难道就这般束手?坐视四象楼被时光蚕食,在苟延残喘中无声凋零?”
“需借助外力!”吴凉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四个字!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那深邃的眼眸深处,掠过一抹异常复杂的决绝之色,似有不甘,有痛楚,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凶戾!
但旋即,他便沉默下去。
高大的身影再次转向那片冰冷的玄铁壁板。
壁板上,四十人名只剩三十九,唯一鲜艳刺目的,便是那个被朱砂重重涂抹后留下的、巨大、猩红、如同浸血泪目般的“?”!
他久久凝视着那个血色问号,仿佛要将灵魂都烙印上去。
大殿之内,死寂无声,唯有烛火不安地跳跃,在他深沉如渊的背影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乔风看着乌云凉那凝固般的背影,心绪稍安,却又瞬间揪紧,一股更深的寒意攫住了他:“那……那些尚在楼内的女弟子们,又当如何安置?”
他涩声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窗外的风突然猛烈了些,卷动着檐角铁马,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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