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镇抚司四象楼议事阁的沉闷烛影下,吴凉负手立于玄铁壁板前,深沉的目光穿透殿宇,仿佛已笼罩整个风雨飘摇的天外楼。
“我心头最重之忧患,恰在此处。”他声音低沉如古井回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萧索,“若四象楼能有破茧成蝶、一日千里之势,这批女弟子自可庇于四象楼旗之下,寻得各自称心如意的归宿,不受欺凌……”
他顿了顿,语气中透出深深的无力,“然眼下……唯余‘尽力’二字。”
乔风喉咙滚动,最终唯余一声沉沉的叹息,似要将满腹忧虑都叹出。他又道:“杨吟之事,二师兄那火爆霹雳般的性子,岂能善罢甘休?大师兄可有应对之策?”
“二师弟素来刚烈,护短如狂。此遭栽在竹林百户所头上,他必然动雷霆之怒。”
吴凉语气平淡无波,洞悉一切,“但他也知我李师弟的性情,如同古井寒潭,看似沉寂,却蕴藏着他难以揣度的幽深。故而……他自己纵有万丈怒火,也不会赤膊下场。”
他眼中闪过一缕精光,“真正要下场厮杀的,必是他座下那群心高气傲、视师辱如己辱的亲传弟子!”
“一场火并,在所难免。”吴凉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无论胜败如何,此番……便是上好的磨刀石!对双方门下的弟子而言,皆是一场残酷的锤炼与成长。”
他袍袖轻拂,淡然定论:“只要不是伤筋动骨,触及根基的烂账……便任他们折腾去吧!若能在此等风波中,淘出几颗蒙尘的真金,于我四象楼,未尝不是一桩幸事。”
两人倏然陷入沉默。目光不约而同地再次投向那面冰冷的玄铁壁板。
三十九个人名,外加一个猩红刺目的“?”,在幽暗烛火下默默排布。
这寥寥数十人,竟便是这万人之众、雄踞三十六卫一所的四象楼,最后寄托于未来的一线希望火种!
无论是守住这风雨飘摇的基业,还是冲击那高高在上的“七大修士势力”之列,甚至……那虚无缥缈、可望而不可及的巅峰仙路之路,皆要落在这寥寥几十颗肩头!
对一个曾经煊赫一时的势力而言,这情形……透着一股令人心酸的凄凉。
乔风盯着那些名字,心头却翻滚着另一重惊涛骇浪:
他敏锐地捕捉到,大哥分明深知那杨吟心胸狭隘如针眼,更兼对吴倩这位都督千金怀有爱慕痴心。
偏偏,师兄却故意派吴倩去竹林百户所“下通知”!
以吴倩那倾城的容颜,行走外门,怎会不引得血气方刚的男子心旌摇曳,惹出祸事几乎是板上钉钉!
可大师兄……仍旧如此做了!
而不是从自家聚星卫门下调派一名伶俐弟子跑腿……
聚星卫与锁云卫各遣一人同行“下通知”,表面上自然是对那锁云卫一脉的重视,给足了二师兄杨松面子。
但内里的乾坤……乔风心底一片冰寒:这分明是一场投火索薪之举,刻意将这微妙的矛盾引燃,激化那年轻一辈中本就暗涌的争斗杀机!
大师兄……这盘棋,他是执棋者,也是布局人!
此乃针对锁云卫的一次隐蔽锋芒!
乔风目光复杂地掠过吴凉那巍然不动的背影,心念如电:这般心思,这般决断,如刀锋悬于喉前,怎可宣之于口?
*望这招险棋,真能奏效吧……*乔风在心中默念,祈祷。
“扑棱棱——”
一道近乎虚无、快逾鬼魅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
只见一抹淡白得几乎融入空气的光影自窗棂缝隙疾射而入!
旋即,一只通体羽毛几近透明、唯有瞳孔漆黑如墨的袖珍飞鹰,轻盈地落在檀木大案之上。
它歪着头,那双灵性十足的黑曜石般的小眼睛,滴溜溜地瞅着眼前两位镇抚司巨擘。
“无影灵隼?!”乔风瞳孔骤然收缩,失声道,“大师兄!这莫非是来自世俗王廷朱……?”他后面的话戛然而止,仿佛触及了某种禁忌。
吴凉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精芒,缓缓颔首。
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自那无影灵隼背翎间精巧的暗格中,拈出一个黄豆大小、非金非玉的蜡丸。
指尖微一发力,蜡壳无声龟裂,露出内里卷成细针状的一角薄如蝉翼的秘笺。
展开,仅有一指宽。
吴凉逐字凝视。烛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眉头渐渐锁紧,如同乌云压境。
一股凝重如山岳的气息在他身上弥漫开来。良久,他冷峭的眉峰倏地一挑!
那眼神瞬间变得如寒潭下的千年玄冰,锐利如欲刺破苍穹!
似乎……某个盘桓心头已久的决断,在这秘笺到来后,终于尘埃落定!
竹林百户所,黎明之前。
幽暗的浓墨泼洒在天地间,清冽寒风卷过层叠如浪的竹林,发出沙沙的低啸,似无数幽灵在低语。
谢阳自然不知晓那高悬于青竹峰之上的沉重图谋,更不知镇抚司四象楼这艘巨轮早已千疮百孔,距离那命运的礁石,只剩下区区四载光阴。
前世的他,此刻不过是竹林百户所中一个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的小角色。
镇抚司四象楼危机?
覆灭之劫?
那些关乎千人生死的惊天巨变,在当时离他如天上星月般遥远,无人会向他提及分毫。而他孤僻冷傲的性情,亦不会主动去打听。
直到覆盆之灾轰然降临,留给他的唯有一片尸山血海与无尽悔恨。
冰冷的紧迫感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再过三个月,便是整个镇抚司为之沸腾的“八代演武大比”!这场残酷筛选将持续半年之久,从近三千名八代弟子中层层血战,最终只有十名最强者方能登顶擂台!
而这十名精英,仍需经历长达三年多的淬炼试炼,最终才能决出谁才是这代弟子中真正的魁首——“掌印试百户”!这亦是通往“都督”大师兄尊位的唯一阶梯!
然谢阳却心焦如焚!
他等不了那漫长的四年!
他必须在这半年之内,在这风起云涌的大比之中展露峥嵘,登临镇抚司核心弟子之位!
唯有如此,他才有名正言顺的资格,闯入四象楼深处那神秘的“七阴汇聚之地”,拿到那件关乎他命运转圜、甚至逆天改命的至宝——玄天剑的第一截剑尖!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欲取奇珍,需凭实力!
此刻的他,虽携两世灵魂重归,体内涌动着前世的眼光与经验,但在浩瀚天道之下,这具肉身所承载的力量,才是叩动诸天秘藏的根基!
唯有用汗水与鲜血,才能再次铺就登天之梯!
现在堪堪突破剑徒四重!
这等微末修为,即便洞悉对手招式轨迹,拥有无双战斗本能,在面对高出十几重境界的天才弟子时,所有经验都只是镜花水月,不堪一击!
剑魄锋芒,固然受修为所囿;然巧智机谋,亦有其枷锁。稚童设阱,或可缚兔;焉能囚龙缚虎?
剑锋过处,便是绝路!
唯有力量,才是唯一的通行令牌!
谢阳几乎是在燃烧生命般修炼。
整整一天一夜过去,锁云卫杨松处并未有雷霆之怒降下竹林百户所,只听得陈昙回来提过一句,送那断腿的杨吟返回时,杨松怒火冲霄,咆哮之声震得锁云卫顶的云雾都在翻滚……
对此,谢阳心中波澜不惊。
纵有千重劫,自有高个顶!
此刻那“高个”,可不正是他亲爱的周万山大师兄么?
让他好好“顶着”便是!
晨曦将至,天色最黑暗冰冷的时刻。
竹海在夜风中摇曳,影影绰绰。
谢阳的身形凝立如扎根磐石,稳稳立于两块尖锐突兀的顽石之上。
周身每一寸肌骨都处于一种精妙的平衡之中,如渊渟岳峙。
锵!嚓!
腰间那柄再平凡不过的青钢长剑,一遍!一遍!
又一遍地被他抽离黝黑的铁鞘!
银光乍破,旋即复归黑暗!
周而复始,枯燥得令人灵魂麻木!
从夜色最浓重时开始,这个简单到极致的基础动作,他已不知疲倦地重复了千次!
左脚沉稳踏前半步,足尖斜斜向外撇开,如生根般牢牢抓地。
右足钉在原地,足跟微微旋转。
沉腰,敛息!
目光如鹰隼锁定目标,一瞬不移!
右手五指稳稳握住粗粝冰冷的剑柄!
下一刹——
嗡!
腰力、臂力、腕力如同拧成一股无形钢丝,牵引着全身劲道瞬间爆发!
手腕陡翻,剑尖挑起一线破空银芒!
似毒蛇吐信,闪电般奔向前方!
锐利!
精准!
平稳!
剑尖所指,赫然与谢阳深邃的眼眸处在同一水平线上!笔直如尺!纹丝不动!
执剑的手臂微微带着一丝曲度,筋骨舒展,显然并非竭尽全力,犹留三分韧劲!
此为剑道基础之根基——劲发而意留!
刷!一声轻响,银蛇归巢!
青钢剑精准无比,丝毫无差地滑入那质朴无华的黑铁剑鞘之中!
谢阳的眼神依旧恒定,面容古井无波。
无人能从他脸上看出,对这千锤百炼的一剑,是满意抑或失望。
然后……便是永无止境的重复!
枯燥!极致的枯燥!
常人怕是几十次便已心浮气躁。
而谢阳,在这个尚未迎来破晓的寒冽早晨,业已挥臂千次!
深秋冰冷的晨风里,他单薄的灰布劲装早已被汗水浸透又吹干无数次,此时贴在精壮的肌肉上,氤氲出淡淡的白汽。
汗水早已流干,手臂从酸胀刺痛,到渐渐麻木失去知觉,再到艰难地找回一丝控制,接着再次被疲惫与极限带来的僵直所吞噬……
无论身处何种酷烈状态,他那双握剑的手,那双沉寂却蕴藏风暴的眼眸,都死死维系着出剑刹那那近乎苛刻的标准!
青钢剑,凡铁而已。
黑铁鞘,更是不值一提。
但这寻常凡器掀起的锋锐气息,却在黎明前的竹林内纵横激荡,卷起片片竹叶簌簌飘落!
那出剑的啸音,似乎也在悄然蜕变——从初始清越的“锵锒”之声,渐次锐化为凌厉短促的“嗤嚓”裂帛之音!
直至此时,已然微弱几不可闻!
谢阳并未察觉,在他剑光初起之时,距他数丈之外,浓密的竹影深处,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便已无声无息地静立在那里。
谢阳剑起一千次,那人便无声地凝望了一千次!
刺骨的晨露将那人宽大的灰色麻布长袍彻底打湿,紧紧贴在身上,他也恍若未觉。
仿佛唯恐一丝微风,一缕声响,便惊扰了那沉浸于剑道微光中的年轻身影。
终于,东方遥远的天际线上,撕裂了厚重的墨色幕布,透出一线鱼肚般的惨白。
嗤!
剑归鞘!
谢阳长长吁出一口胸中浊气,仿佛将一夜的锋芒毕露都敛于胸腹。
他如雕塑般静静伫立,周遭空气中弥漫的萧杀剑气也随之缓缓沉寂,如百川归海般敛入他看似单薄的躯体之内。
锋芒不露,杀意归藏!
方才练剑,需以心中杀念为薪柴,方能淬出那一缕无坚不摧的锐利剑气!
这一点,于谢阳而言,毫不费力。
他只需忆起周万山那伪善下的阴毒、杨玄机那高高在上的算计……心中凛冽如寒冬的杀意,便足以点燃任何剑刃!
当他缓缓睁开那双深邃眼眸,敛尽锋芒回归平静之时,赫然发现,一道颀长而清寂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静立在他身前丈许之地。
那人肩头同样浸透了清冷的晨露,青灰色的长袍下摆染着泥点,面容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清癯而疏离。
“师尊?!”谢阳微微一怔,脱口轻呼。
眼前之人,赫然便是那不久前宣布闭入死关,不理凡尘俗事的竹林百户所之主——李浩然!
他竟悄然出关,静立于这拂晓寒风中,默默看了他整整一个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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