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练了两个半时辰,纹丝不动,如石扎根。”
竹林中,身着青灰色衣袍的李浩然负手而立,审视的目光落在二弟子谢阳身上,缓缓道:“你动的,似乎不止是手中三尺青锋?”
“师尊明鉴。”
谢阳收剑回鞘,嘴角露出一丝恭敬的笑意。山风拂动他束在脑后的青丝,露出略显稚嫩却异常沉静的眉眼。
对眼前这位师尊,无论是前世血海滔天,还是今生重来一遭,他心底那份敬重都未曾稍减。
李浩然,南镇抚司“竹林百户所”掌印百户,气度看似淡泊如云,深藏不露。
莫说他这小小弟子,便是镇抚司乃至整个大明仙朝的巨擘,都无人敢轻易欺辱于他。
他仿佛超然物外,对镇抚司俗务、乃至这大明仙朝万里江山的风云变幻都漠不关心,可天下事,却又似乎件件难逃他法眼。
他心中自有一杆无形的秤,能称量天下兴衰,度量人心善恶。
这般人物,无论身处何处,皆是不世出的奇才。
然而他并非无情,亦有心之所系——那便是南镇抚司四象楼。
故而在上一世镇抚司四象楼倾覆、魔焰滔天之际,这位淡泊的竹林百户所之主才骤然亮剑,杀意冲霄,死战不退,以一己之血躯硬撼无边敌人。
正是在那等绝境血海之中,他却拼死护住了座下三名亲传弟子的一线生机。
或许师尊心中还有不为人知的憾事吧?
谢阳不知。
他只记得前世常于深夜,见师尊独立隐云峰顶,青衣猎猎,于罡风月华之中静默矗立,目光投向渺远的虚空,似在追忆,似在感喟,又似在思念着某个模糊的身影……
“你在炼心,凝意,磨砺拔剑之速,更在控制出鞘时的啸音。”李浩然声音平淡,却字字如针,刺破楚阳的掩饰,目光锐利起来:“这敛息控剑之法……是谁教与你的?”
“无人传授。”谢阳坦然一笑,笑容在初升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朗:“弟子只是觉得,剑道修行,重在意念。每一剑出,皆需心念灌注其中,方能真有所得。弟子从前浑浑噩噩,仅为练剑而挥剑,耽搁了太多光阴……”
“唔,此番领悟,尚可。”
李浩然微微颔首,衣袖一挥。
谢阳只觉手中微沉,一个黄皮水葫芦已落在掌心,温润微沉,显然是常伴师尊之物。
“练剑心气合一,收剑之际,需散去心中凝聚之剑气,平复汹涌之气血。”
李浩然目光扫过谢阳略显苍白的嘴唇,道:“你凝气收剑,又与我言语片刻,气血渐复,如今境界已稳,可以饮水了。”
过量淬炼体魄、导引真气之后,若立刻痛饮,非但一晨苦修之功大半付诸东流,更易伤及脏腑经脉。
待气血稍平,方可徐徐滋养。
此乃修行常识,亦是保命根基。
“是,师尊。”
谢阳依言捧起葫芦,拔开塞子,嘴唇凑近,只啜饮了两小口清凉甘泉,便立刻放下。
喉间干渴如火烧灼,但他握葫芦的手,稳如磐石,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道理人人知晓,但能在这等渴意煎熬下,犹自保持如此精准自制者,百中无一。
李浩然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直到此刻,见他眼神清亮如常,并无一丝气血冲顶之兆,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露出些许欣慰笑意:“以心御剑,方能孕育剑心。剑心凝聚,方可砥砺剑胆。剑胆既成,方能一往无前,纵横八荒。”
“我四象楼这一代弟子,口诵此道的比比皆是,然躬身践行之人……寥寥可数。你如今能悟到此境,勉强算入此门庭,不错。不过……”李浩然语气微顿,目光如电,“仍需砥砺精进。此乃万里始行第一步。”
他又话锋一转,追问道:“如何练剑,为师可任你施为。只是这控制长剑出鞘之音……意欲何为?”
那平淡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究。
谢阳嘿嘿一笑,眼中掠过一丝锋芒,抱拳道:“师尊容禀。纵观我大明修仙界,无论剑修刀客,抑或旁门左道,凡以鞘盛利刃者,其鞘十之八九皆为精铁锻铸。偶有豪奢者,或覆以金银,或饰以玄铁精金,甚而镶宝嵌玉,名贵非常。诚然,铁器坚韧,经久不腐,危急时亦可作兵刃防身,皆是其利。然……”
他目光锐利起来:“利刃出鞘,锋芒与铁鞘摩擦碰撞,必有锵然清鸣,划破寂静!”
“嗯,铁鞘之鸣,确然。”李浩然点头。
“正是这清亮鸣音,便是天大的破绽!”谢阳声音渐沉,掷地有声:“它等于是在告知敌手——吾出剑矣!师尊!弟子斗胆相问,吾辈修真练剑,所为何事?!为强身健体?既入此道,执掌杀伐利器,自然是为杀敌制胜!既要杀敌取胜,何必给予敌手喘息防备之机?一剑封喉,取其性命,岂不干脆利落?!”
他深吸一口气,山风扬起他的衣袂,话语如同淬火的剑锋,冰冷而坚定:“弟子苦练拔剑无声,就是要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修仙界,大道争锋,非死即生!大好男儿,立身此界,当执剑诛魔!要杀,便杀个痛快!要杀,便要杀个无形!弟子深信,那取人性命于弹指微澜之间,敌手尚未察觉便已魂飞魄散的境界,方为剑道之上乘!”
“杀人于无形?”李浩然霍然侧首,目光如冰冷的剑锋瞬间锁定谢阳:“就如你昨日设计陷害大师兄周万山那般么?”他眼中的那份淡然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洞彻一切的了然与锐利锋芒。
谢阳心中一震,随即坦然。
原来师尊心如明镜,早已洞察秋毫!
自己那点手段,在其眼中只怕如同儿戏。
“此事,”谢阳并未否认,反而抬起头,眼中毫无惧色,坦荡荡地道:“确是弟子所为。说来,这也是,至今为止让弟子觉得最为酣畅痛快之事!”
他话音转低,带着一丝冷峭:“若非他周万山贪图吴倩美色,且又利欲熏心,妄想踩着师弟上位,又岂会如此轻易就落入弟子彀中?!”
李浩然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的少年,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似乎翻涌过万里江山、千年风雨,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悠长难言的叹息。
他不再追问周万山之事的细节,转身拂袖,踏着崖坪上沉积的松针,迎着山风缓缓前行,青袍鼓荡如云:“你方才言说,练剑只为杀人……此念偏执,过于戾重了。须知,这人间正道,这天下,自有无数可爱可念之处。修仙习剑,也并非只为屠戮。”
他顿住脚步,遥望云海尽头隐约的城池轮廓,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苍远:“执剑,更要懂得守护。用手中之剑,守护心中珍视的人,牵挂的事,还有……吾辈脚下这片土地,这镇抚司四象楼传承的基业。”
李浩然神色悲悯,声音低沉,仿佛穿透了岁月:“杀业过重,有伤天和。纵然是十恶不赦之徒,其身亦是父母精血所凝,是别人的儿子、丈夫、兄弟、父亲……”
“师尊所言守护之道,弟子深以为然!”谢阳迈步紧随其后,步伐沉稳,言语却斩钉截铁:“然则,当有外魔妖邪欲侵我守护之物,欲令我至亲至信者流血、哀恸、绝望之时……”
谢阳的声音陡然转寒,如风雪过境:“为免我身后之人泣血锥心!那弟子唯一能做的,便是让那犯我之敌的爹娘、亲族、同道……统统为他们流干血泪!此等仇寇,绝无妥协之可能,必杀!当杀!非杀不可!”
李浩然沉默片刻,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辈修士更应心怀慈悲。得饶人处且饶人,留一线余地,未尝不是为自己留一方福田。”
“弟子饶他,他心无慈念,绝不饶我!”谢阳语气坚决,没有半分转圜余地:“此修仙之路,道途险恶,弱肉强食,向来如此!那迫在眉睫的危机,那虎视眈眈的仇敌,尽早斩绝,方能还己身与所守护者一个清净未来!”
“你这是……杀孽深重啊,谢阳。”李浩然摇头,眼中那份悲悯几乎凝成实质:“如此行事,极易堕入魔障歧途。因果纠缠,冤冤相报,仇恨如蔓藤,绵延不绝,何时才是个了局?”
“师尊,此事易解。”谢阳的声音冷硬如铁,没有丝毫犹豫:“斩草除根,连根拔起!管他恩怨情仇,血脉香火,一并斩个干干净净!自然一了百了,再无后患!”
他直视李浩然略显疲惫的双眸,直言道:“师尊,您就是心肠太软了。如此心性,纵有移山填海之能,也与这步步喋血的修仙之路格格不入。”
“还有,”李浩然深深看了他一眼,话锋再转:“你那练剑敛息之术,实乃偷袭之法。此法虽利,却有违我等名门正派之光明剑道,恐招致同道非议,被视为旁门左道。对你日后于修仙界的声名与道途,祸福难料。”
谢阳闻言,反倒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带着一丝难言的嘲讽:“规矩?规矩是人定的枷锁!弟子行事,向来只认一条铁律——保得住自己的性命,就是顶天立地最大的规矩!”
他语气陡然转厉:“身死道消,魂飞魄散之后,纵然是天下人人赞颂的遵守规矩之楷模,亦是狗屁不如的笑话!”
他顿了顿,嘴角噙着那抹讥诮的冷笑,目光投向云海之下那凡人市井喧嚣处:“更何况,师尊您看看这如今的世道?看看这大明疆土内外的厮杀争夺?那些高高在上的所谓‘规矩’,早已沦为束缚君子的镣铐,成了驱使弱肉去给强者充作血食的圈套!试问还有多少人真心奉守?只怕早已成为诸多伪君子口中堂皇的借口,实则……是屠刀举起前的祭祀词了!”
李浩然沉默了。山风呼啸着穿过竹林,吹得他青色的袍袖簌簌作响,宛如一声无声的叹息。
师徒二人,一个怀揣前世血仇,锋芒毕露;一个历经沧桑悲悯,心向平和。
谁也无法说服对方改变心意。
然而,在这峭壁绝顶的晨曦对话里,两人心头却同时生出一股温热的奇异之感。
谢阳心中暖流涌动,前世对师尊唯有敬畏顺从,从未敢如此争辩,而今生此刻,虽争论的是这杀伐血腥的冷酷话题,却能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亲近。
李浩然亦是眸光微动,这弟子的言论虽与他的道心相悖,然其中之坚韧与清醒,却是不容否认。
他不欲再争,并非被说服,而是深谙弟子各有因缘际会,路在脚下,终归要他们自己去选择,去踏出,无论那路是开满灵花还是布满荆棘。
“师尊,”谢阳斟酌着词语,打破了这风中短暂的沉寂:“有一事……弟子思忖多时,始终未能参透。”他抬起了头,目光锐利。
“你所惑,是……关于周万山?”李浩然仿佛早已料到,洒然一笑,这笑容里有洞察,有淡然,甚至有一丝无奈。
“你是在问为师,为何一直以来,都纵容周万山那虚情假意之徒以大师兄之名辖制于你与陈昙?默许他独占百户所中灵石丹药等修行资源,却不闻不问,视若无睹?”
“正是!还望师尊解惑!”
谢阳扬起头,目光炯炯,直视李浩然,没有丝毫退缩。
此事如骨鲠在喉,非为不满师尊偏私——前世经历早已证明师尊心中无私,而是迫切想要知晓,这其中是否另有深意?
周万山是亲传弟子,难道他与陈昙就不是?
若师尊真有布局安排,他下一步针对周万山的雷霆手段,会不会坏了师尊的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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