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气息,是消毒水混合着仪器冰冷的嘀嗒声。陈枫躺在顶级私立医院的ICU里,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破风箱在拉扯。意识模糊间,电视屏幕的光刺进他浑浊的瞳孔。画面里,那个他从未抱过、甚至没正眼瞧过的女儿陈念,正站在律师和闪烁的镜头前。她面无表情,拿起那份代表数百亿财富的继承文件,双手一错——刺啦!纸张碎裂的声音仿佛穿透了病房的隔音玻璃,狠狠扎进他朽烂的心脏。
悔恨,冰冷黏腻的悔恨,瞬间淹没了他。那钱……那钱本可以……念头未落,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了最后一点感知。
“赔钱货死了干净!钱拿出来给你国栋哥娶媳妇才是正经!”
一个尖利、刻薄、淬了毒般的声音像锥子,猛地扎破黑暗。陈枫浑身一激灵,豁然睁开眼!
没有无菌病房的刺目顶灯,只有一盏煤油灯在土墙的破洞里摇曳,豆大的火苗被穿墙而过的西北风吹得疯狂扭动,在糊满发黄旧报纸的屋顶上投下鬼魅般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霉味,还有一股……劣质白酒的刺鼻气味。
冰冷的触感来自身下,是土炕。硬邦邦,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他猛地扭头,看向炕里侧。
一个女人蜷缩在薄薄的、打满补丁的破被里。她脸色潮红得不正常,嘴唇干裂发白,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在痛苦地滚动。身体正不受控制地、一阵阵细微地抽搐着。凌乱的发丝被冷汗黏在额角和颈侧,脆弱得像一片即将被风吹散的枯叶。
苏晚晴!
年轻时的苏晚晴!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跳动。前世的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带着尖锐的冰凌,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意识闸门。
1983年!腊月廿七!大雪封门!
就是今天!地狱轮回的起点!
前世,就在今天,苏晚晴突发高烧,命悬一线。而前世的自己……
墙角传来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陈枫僵硬地转动脖子,目光向下。
炕沿下冰冷的泥地上,缩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他的女儿,小满。才五岁的小满,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袄,小脸冻得发青,一双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警惕。她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两只小手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护在胸前,紧紧攥着一个锈迹斑斑、边角都磨亮了的铁皮糖果盒子。盒子里,传出极其轻微的、金属碰撞的窸窣声。
四块五毛八分钱!家里最后的一点钱!是苏晚晴的救命钱!
前世,他就是在这个时刻,在这个恶毒的咒骂声里,像恶鬼一样扑过去,粗暴地抢走了小满怀里那个铁盒子!他用那钱,买了酒,醉死在村口的草垛里!等他醒来,苏晚晴已经错过了最后的救治时机,高烧烧坏了神经,下肢瘫痪,终身残疾……从此,妻离子散,天人永隔!
“砰!”
一声闷响炸开在死寂的土屋里,盖过了门外的咒骂。
是陈枫!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翻身坐起,一把抓过炕头那个油腻腻、散发着劣质酒气的葫芦。那曾是他前世的命根子。此刻,他眼中只剩下疯狂燃烧的悔恨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酒葫芦砸向对面的土墙!
葫芦碎裂,浑浊的酒液和碎片四溅开来,刺鼻的酒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小屋。
“小满!”陈枫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扑向墙角,“把钱给爸爸!快!给妈妈买药!”
“啊——!”小满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整个人拼命向后缩,小小的脊背死死抵住冰冷的墙角,那双惊恐的大眼睛死死盯着陈枫,里面是刻骨的恨意和恐惧,“不给!你是坏爸爸!你要抢钱买酒!你是坏人!”她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在陈枫的手即将碰到铁盒的瞬间,猛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
尖锐的剧痛传来,皮肉被撕开,温热的血瞬间涌出。这剧痛却像一盆冰水,让陈枫混乱、焦灼的脑子瞬间清醒了一瞬。他看着小满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恨,再看看土炕上气息越来越微弱、抽搐越来越剧烈的妻子,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但随即又被更强烈的火焰烧穿!
不能这样!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他猛地抽回手,顾不上手腕上渗血的牙印和剧痛,转身扑向屋角的水缸。刺骨的井水舀起,又找到柜子底下仅剩的半瓶劣质烈酒(那是他准备过年喝的,比医用酒精还烈)。他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一块布,浸透兑了井水的烈酒。冰凉的布巾带着浓烈的酒气,被他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一遍遍用力擦拭在苏晚晴滚烫的额头、汗湿的脖颈、滚烫的腋下……
物理降温!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没有药,这是唯一能做的!
“哐当——!”
破旧的、勉强遮风的木板门被一股大力猛地踹开!寒风裹挟着雪沫子瞬间灌满了小屋,煤油灯的火苗剧烈地跳动,几乎熄灭。
王凤芝裹着一件半旧的棉袄,带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她三角眼一扫,立刻看到了地上碎裂的酒葫芦和四溅的酒渍,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惊愕,但瞬间就被更浓烈的贪婪和刻薄取代。她完全无视了炕上濒死的孙媳妇和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曾孙女,目标明确,像只闻到了腥味的秃鹫,直扑小满!
“死丫头片子!反了你了!把钱给我!”枯瘦如柴、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爪,带着一股阴风,恶狠狠地抓向小满怀里死死护着的铁皮盒子!
“啊——!”小满的尖叫充满了绝望。
就在那枯爪即将碰到铁盒冰冷的边缘时——
“住手!!!”
一声爆喝,如同平地惊雷,带着压抑到极致、即将喷发的暴怒,轰然在小屋里炸响!
陈枫猛地从炕沿边转过身!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堵骤然拔地而起的墙,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横亘在王凤芝和小满之间。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像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王凤芝那张刻薄的脸上。额角青筋暴起,牙关紧咬,脸上的肌肉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守护的意志而扭曲着。
“王凤芝!”陈枫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低沉、冰冷,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你敢动晚晴和小满一根指头试试!今天,我就跟你拼了这条命!我说到做到!”
那眼神里的疯狂、狠厉和不顾一切,是王凤芝活了六十几年,从未在这个她从小打骂到大、懦弱窝囊的废物孙子身上见过的。那目光像实质的针,狠狠刺了她一下。她嚣张的气焰猛地一窒,枯瘦的身体竟下意识地、踉跄着向后缩了一步。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油灯的火苗在寒风里挣扎的噗噗声,苏晚晴痛苦的呻吟,和小满压抑不住的、恐惧的抽泣。
王凤芝回过神来,那张老脸瞬间涨成猪肝色。被一个窝囊废吓退的羞怒让她彻底癫狂。“反了!反了天了!你个挨千刀的白眼狼!敢跟老娘吼?我生你爹养你爹,这家里一针一线都是我的!你吃我的喝我的,现在翅膀硬了?为了个病痨鬼赔钱货,你敢跟我拼命?老天爷啊!开开眼劈死这个不孝的畜生吧……”污言秽语如同决堤的脏水,汹涌而出。
陈枫却像没听见。他不再看王凤芝那张扭曲的脸,猛地转回身,继续用那冰冷的、浸透烈酒的布巾,一遍,又一遍,近乎机械地擦拭着苏晚晴滚烫的皮肤。他宽阔的背脊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无声地隔绝了身后所有的恶意与喧嚣。那背影,透着一股孤狼般的狠绝与守护。
也许是那冰冷的擦拭真的起了微弱的作用,也许是陈枫那一声带着血性的怒吼带来的震动,炕上昏迷的苏晚晴,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辨的痛苦呻吟,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这声呻吟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枫心上。
药!必须立刻弄到药!钱!需要钱!
他的目光猛地射向墙角的小满,那孩子还死死抱着铁盒子,大眼睛里满是泪水和惊魂未定。四块五毛八……够吗?在这大雪封山、赤脚医生都请不来的鬼地方?就算够,王凤芝这条毒蛇会眼睁睁看着他拿钱去买药?门外虎视眈眈,炕上命悬一线!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一个疯狂而冒险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混乱的脑海。光州!对,光州!那个在八十年代初就暗流涌动的南方城市!那里有最早嗅到开放气息的“倒爷”,有在灰色地带流通的黑市!他记得清清楚楚,就在这个冬天,光州火车站附近,有人靠着倒腾布票和稀缺的“的确良”布料,一夜之间就能赚到普通人一年的工钱!
他需要本钱!一个能撬动第一桶金、足以买药救命的本钱!
陈枫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痛楚和孤注一掷的决绝,缓缓移向土炕上昏迷的妻子——最终,定格在她苍白耳垂上。
那里,缀着一对小小的、磨得发亮的银耳环。那是她嫁过来时,娘家唯一给得起的、压箱底的陪嫁。寒酸的银质,在昏暗的油灯下,却闪烁着微弱而固执的光。
就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