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凤芝的咒骂还在持续,像无数只恼人的苍蝇在耳边嗡嗡作响。陈枫充耳不闻,他猛地弯腰,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在所有人——包括惊恐的小满和叫骂的王凤芝——都没反应过来的瞬间,他的指尖已经触碰到苏晚晴滚烫的耳垂。
“你干什么?!”王凤芝的尖叫拔高了一个调门,带着难以置信的贪婪,“小畜生!你敢动那对耳环?那是我的!是陈家的东西!”
陈枫根本不理会。他的动作异常轻柔,生怕弄疼了昏迷中的妻子,但手指却异常稳定。轻轻一捻,那枚小小的、带着妻子体温的银耳环就落入了他的掌心。冰凉的触感瞬间被掌心的灼热覆盖。他看也没看,直接将耳环塞进贴身的裤袋深处,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目光如电般射向王凤芝,那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冻土下的寒冰,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和一丝即将爆发的凶戾。王凤芝被他看得心头一悸,后面更难听的脏话竟噎在了喉咙里。
陈枫不再停留,几步跨到墙角。小满吓得往后一缩,铁盒子抱得更紧。
“小满,”陈枫蹲下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尽管里面压着惊涛骇浪,“看着妈妈。爸爸出去一趟,弄钱,买药,救妈妈。看好这个门,”他指了指还在门口的王凤芝,声音陡然转厉,一字一句,“除了爸爸,谁进来,你就大声喊!喊破喉咙!记住没有?”
小满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恐惧未消,但听到“救妈妈”三个字,又看到爸爸眼中那种从未有过的、让她莫名心安的狠劲,她下意识地用力点了点头,小嘴抿得紧紧的,抱着铁盒的手微微发颤,眼神却倔强地瞪向门口的王凤芝。
陈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炕上气息微弱的妻子,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沉重。他猛地转身,一把拨开还堵在门口、试图阻拦咒骂的王凤芝,像一头挣脱了牢笼的困兽,一头扎进了门外呼啸的风雪中。
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卷起的雪粒子打得皮肤生疼。大雪没膝,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身后王家村那几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迅速被翻卷的风雪吞没。
没有回头路。
陈枫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雪原上。方向只有一个:正南!光州!他必须在妻子彻底油尽灯枯前,把药带回来!时间就是命!
饥饿、寒冷、疲惫,像跗骨之蛆,轮番啃噬着他。一天一夜,他仅凭着雪水和怀里揣着的两个冻得像石头一样的粗粮窝头支撑。脚上的破棉鞋早就湿透冻硬,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锥上。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茫茫雪野,只有他一个渺小的黑点在艰难挪动。
第三天傍晚,夕阳的余晖给雪地镀上一层冰冷的金色。远处,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轮廓——低矮连绵的丘陵,还有……一条蜿蜒延伸、反射着冰冷铁轨光泽的线条!
铁路!去光州的铁路!
陈枫精神猛地一振,几乎榨干身体最后一丝潜力,跌跌撞撞地扑向铁道旁的一个小坡。他蜷缩在一丛枯黄的灌木后面,像一只蛰伏的野兽,眼睛死死盯着铁轨延伸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大地开始传来沉闷的震动。呜——!一声悠长、嘶哑的汽笛声划破寒冷的暮色。一道粗壮的、喷吐着滚滚浓烟的“黑龙”,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哐当声,由远及近,气势汹汹地碾过冰冷的铁轨。
绿皮火车!
车头巨大的灯光像两把利剑劈开昏暗,照亮了车厢连接处缝隙里扒着的一个个模糊人影。那是“蹭车”的倒爷和盲流!
就是现在!
陈枫心脏狂跳,肾上腺素飙升。他看准一节车厢尾部连接处相对松动的人群,在火车减速过弯的瞬间,像一道离弦的箭,猛地从灌木后窜出!冰冷的雪沫灌进衣领也浑然不觉。他狂奔着,接近那移动的钢铁巨兽,瞅准一个稍纵即逝的缝隙,伸出早已冻得麻木的手,死命抓住冰冷的、沾满油污和煤灰的车梯扶手!
巨大的惯性差点将他甩飞出去!他闷哼一声,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到极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指甲在粗糙的铁锈上刮得生疼。脚在湿滑的车梯上蹬踏,终于,在火车重新加速的轰鸣中,他连滚带爬地把自己塞进了两个同样灰头土脸的汉子中间。
“呼…呼…”陈枫剧烈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呛得肺叶生疼。车厢连接处狭小的空间里,瞬间被更浓郁、更复杂的味道填满——浓烈的汗酸味、劣质烟草的呛人烟雾、脚丫子的恶臭、还有不知谁带的咸鱼干散发出的腥咸……各种气味混合发酵,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浊流,猛烈地冲击着他的鼻腔和胃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当场吐出来。
身边挤满了人,大多和他一样,面黄肌瘦,眼神里却带着孤注一掷的渴望。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和火车轮子碾过铁轨接缝处那单调重复的“哐当、哐当”声。寒冷依旧刺骨,但比起外面肆虐的风雪,这狭窄、肮脏、充满异味的连接处,竟成了暂时的避风港。
陈枫靠在冰冷震颤的车厢壁上,小心翼翼地、不动声色地将手伸进裤腰最深处。隔着薄薄的、早已被汗水和雪水浸透的衬裤,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小小的轮廓。
那枚银耳环。
还在。它冰凉地贴着他的大腿内侧皮肤,却像一块滚烫的炭,灼烧着他的心。这是他唯一的希望,是妻子最后的生机换来的赌注。
光州……一定要赶上!他闭上眼,疲惫的身体随着车厢的晃动而摇摆,但精神却高度集中,脑海里飞速盘算着前世的记忆碎片:布票黑市的位置,的确良布料的稀缺程度,供销社采购员的喜好……每一个细节都关乎成败。
绿皮火车,载着满车为生存挣扎的灵魂,也载着陈枫孤注一掷的救赎,在无边的夜色中,向着那个充满危险与机遇的南方城市,轰然驶去绿皮火车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钢铁巨兽,在夜色中喘息着前行。连接处的寒风无孔不入,卷着煤灰和冰碴子往人骨头缝里钻。陈枫蜷缩在角落里,身体早已冻得麻木,只有怀里那枚紧贴皮肉的银耳环,像一块冰冷的烙铁,时刻灼烧着他的神经,提醒他此行的目的。
车轮碾过铁轨的“哐当”声单调重复,时间在寒冷和异味的煎熬中变得粘稠而漫长。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地平线上,开始透出熹微的晨光。灰蒙蒙的天幕下,一片庞大、杂乱、蒸腾着工业气息的轮廓逐渐清晰。高耸的烟囱喷吐着黑烟,低矮密集的棚户区蔓延开去,空气中开始弥漫一种混合着煤烟、金属和潮湿水汽的独特味道。
光州!南方改革开放的前哨,无数人梦想与冒险的起点!
火车终于在一个破旧嘈杂、人流如织的货运小站缓缓停下。还没等车完全停稳,连接处的人群就像开闸的洪水,呼啦一下涌了出去。陈枫被裹挟在人流里,双脚重新踏上坚硬冰冷的水泥地时,竟有些虚浮踉跄。
他贪婪地呼吸了一口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空气,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混乱的站台。挑着担子的小贩、扛着麻包的苦力、行色匆匆穿着卡其布工装的人、还有更多像他一样,眼神里带着警惕、渴望和一丝不安的“倒爷”。
目标明确。他凭着前世模糊的记忆,迅速融入站前广场汹涌的人潮,七拐八绕,避开几个眼神闪烁、明显不怀好意凑近兜售假票或“带路”的家伙,最终钻进了一条狭窄、潮湿、污水横流的小巷深处。
巷子尽头,一个不起眼的、挂着油腻腻蓝布帘子的杂货铺门口,三三两两地蹲着或站着一些人。他们大多沉默,眼神却异常锐利,彼此之间只用极低的声音快速交谈,手指在袖筒里或衣襟下隐秘地比划着数字。空气中飘荡着紧张而兴奋的气息。这就是光州火车站附近,半公开的布票黑市!
陈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定了定神,没有贸然上前,而是像个真正的老手一样,靠在巷子对面斑驳的墙壁上,冷眼观察着交易的过程和行市。一个穿着半旧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正和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眼神精明的瘦高个在袖子里捏着手指头。
“的确良”布票!他听到了这个关键词!这种色彩鲜艳、挺括不皱、耐穿易洗的化纤布料,在物资匮乏的八十年代初,是绝对的奢侈品和硬通货!尤其在北方内陆县城,更是稀缺得紧!
很快,瘦高个干部模样的人似乎谈妥了,从中山装内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票,塞给对方。瘦高个接过,飞快地数了数,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迅速消失在巷子深处。
陈枫看准时机,深吸一口气,压下剧烈的心跳,走了过去,目标正是那个刚完成交易、准备离开的瘦高个干部。
“同志,”陈枫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但语气尽量显得沉稳,“布票,还有吗?要‘的确良’的。”
瘦高个警惕地上下打量他。陈枫此刻的形象实在狼狈:破旧的棉袄沾满泥雪,头发凌乱,脸颊冻得发青,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
“你?”瘦高个语气带着明显的不信任,“要多少?什么价?”
陈枫伸出三根手指:“三十尺。一口价,十七块。”这是他路上反复计算过的极限。他必须留一块钱,作为回程的路费和应急。
瘦高个嗤笑一声:“十七?打发叫花子呢?现在什么行情?二十尺都不止这个价!”他作势要走。
“现金!马上点清!”陈枫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他侧过身,用身体挡住巷口可能投来的视线,飞快地从贴身最里层的内裤暗袋里——那是他昨晚在寒风中哆嗦着,用捡来的半根铁丝和破布条勉强缝出来的——掏出一卷被体温捂得温热的纸币。
十元、五元、一元、五毛、一毛、甚至还有几个五分的硬币……他飞快地点出十七块钱,捏在手里,厚厚的一小沓,在这个人均月工资几十块的年代,散发着令人心跳加速的魔力。他特意把那张最大的十元票露在最外面。
瘦高个的目光瞬间被那沓钱粘住了,贪婪之色一闪而过。他犹豫了。现金交易,快进快出,风险最小。他再次打量陈枫,那破衣烂衫下掏出的现金,带着一种亡命徒般的不协调感,反而增加了可信度。
“妈的……算你小子走运!”瘦高个啐了一口,显然觉得压价无望,又不想错过这送上门的现金。他飞快地从自己怀里摸出几张同样皱巴巴的布票,塞到陈枫手里,另一只手闪电般抓过那沓钱,数都不数,迅速揣进怀里,左右警惕地扫了一眼,转身就走,很快消失在杂乱的巷口。
陈枫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背过身,借着昏暗的光线,手指微微颤抖地确认手中的布票。淡蓝色的纸张,上面清晰地印着“30市尺”、“的确良”、“XX省纺织工业公司”的字样和鲜红的印章。
成了!第一步!
他不敢有丝毫停留,将布票仔细藏好,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迅速离开了这条充满风险的小巷。下一个目标:县城供销社!必须在今天把这批紧俏货出手!
又是一番艰难的跋涉和问路。当他终于站在县城中心那座灰扑扑、挂着巨大红色五角星、门脸还算气派的供销社门口时,已是下午。寒风凛冽,但供销社里却人头攒动,挤满了置办年货的市民。空气里混合着糖果的甜腻、布匹的染料味、煤油和雪花膏的香气。
陈枫没有挤向拥挤的布匹柜台。他的目光像精准的探针,扫过嘈杂的人群,最终锁定在一个穿着藏蓝色四个兜干部服、梳着油亮背头、正背着手在相对清静的“劳保用品”柜台前巡视的中年男人身上。这人眉头微锁,眼神里带着一种管事者的审视和不耐烦,胸前别着一枚小小的“主任”徽章。
供销社采购主任!就是他了!
陈枫整理了一下自己破旧但尽量拍掉浮尘的衣襟,定了定神,脸上瞬间堆起一种带着点市侩却又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快步走了过去。
“主任同志,打扰您一下?”陈枫的声音不大,带着点南方口音(这是他路上刻意模仿的),恰到好处地引起对方注意。
主任斜睨了他一眼,见他衣着寒酸,眉头皱得更紧,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说话。
陈枫毫不在意,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热情:“主任,您看现在快过年了,咱供销社的布匹柜台,特别是‘的确良’,是不是有点……供不上趟啊?大姑娘小媳妇们,可都盼着呢!”
主任的眼皮抬了抬,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这正是他的心病。计划内的“的确良”指标根本不够,柜台天天被催货的顾客围着,烦不胜烦。
陈枫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丝情绪,立刻跟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神秘的诱惑:“我这刚巧有朋友从‘那边’(他隐晦地用下巴朝南边点了点)捎来一批‘的确良’,正宗港城新到的‘柔姿纱’款式!料子又挺又滑,花色绝对是最时兴的!市面上您绝对见不着第二份!量不多,就三十尺,您看……”
“港城?柔姿纱?”主任的眼睛瞬间亮了。这个名头在八十年代初,有着无与伦比的魔力。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看,把陈枫拉到旁边一个堆放麻袋的角落阴影里,“真有?什么价?票呢?”
成了!陈枫心中狂喜,脸上却更加沉稳:“票在我这儿,绝对真货。主任您是行家,一看就明白。价钱嘛……”他伸出两根手指,“两块五,一尺。”
“两块五?!”主任差点叫出声,眼睛瞪圆了,“你怎么不去抢?计划内才一块二!”
陈枫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主任,计划内的,您有货吗?这可是紧俏中的紧俏!港城新款!过了这村,您就是拿三块钱一尺,也未必有人匀给您这三十尺!您想想,这三十尺‘柔姿纱’往柜台上一摆,那得是多大的脸面?多少顾客得抢破头?这年关的业绩……”他恰到好处地停住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
主任的脸色变幻不定。两块五,这是计划价格的两倍还多!但陈枫的话像毒蛇一样钻进他心里。业绩、脸面、解决燃眉之急……还有那“港城新款”的光环诱惑。他咬着牙,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成本和可能的利润空间(他自然有办法在账目上操作)。最终,贪婪和对“政绩”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票拿来我看看!”主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枫小心地掏出那几张珍贵的布票。主任接过去,对着光线仔细辨认水印和印章,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是真的!而且是稀缺的大面额!
“行!算你小子狠!”主任一咬牙,飞快地将布票揣进自己兜里,左右看看没人注意,低声道:“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像做贼一样穿过嘈杂的柜台区,从侧门溜进了供销社的后院仓库。主任打开一个落满灰尘的办公室,反手关上门。
“钱呢?快点!”主任催促道,额角渗出了细汗。
陈枫从怀里掏出那剩下的最后一块钱,连同那十七块换来的布票,一起放在桌上,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主任拉开抽屉,在里面摸索着,很快,拿出厚厚一沓钞票。十元、五元、一元……他飞快地点出七十五块钱(30尺*2.5元),推到陈枫面前。
“拿着!赶紧走!记住,今天没见过我!这布票也不是我这来的!明白吗?”主任的眼神带着警告。
“明白!明白!谢谢主任关照!”陈枫一把抓过那叠厚厚的、散发着油墨香的钞票,手指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颤抖。七十五块!扣除十七块本金,净赚五十八块!再加上他预留的一块,现在他怀里揣着整整七十六块巨款!
他不敢停留,将钱胡乱塞进最贴身的暗袋,感觉那块小小的银耳环已经被捂得滚烫。他对着主任连连点头哈腰,拉开一条门缝,像泥鳅一样迅速钻了出去,快步离开这充满危险诱惑的后院。
刚走到供销社后门那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心脏还在狂跳,巨大的喜悦和救妻的希望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就在这时,巷子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杂乱的脚步声!
“站住!检查!”
两个穿着藏蓝色警服、戴着大盖帽的公安,正挨个检查巷子里几个神色慌张的小贩!其中一个公安锐利的目光,已经扫到了刚从供销社后门溜出来的陈枫身上!
陈枫浑身的血瞬间凉了半截!投机倒把!在这个年代,抓住就是重罪!他怀里那七十六块“非法所得”,就是铁证!王凤芝那张刻薄狞笑的脸仿佛就在眼前!
怎么办?跑?两条腿能跑过公安?而且一跑更显得心虚!
他强迫自己停下脚步,脸上瞬间挤出一种乡下人进城迷路般的茫然和无措,心脏却像擂鼓一样撞击着胸膛。巷口,公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