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小心翼翼地将那碗温热的麦乳精捧到妈妈嘴边。苏晚晴依旧沉默,但那双曾充满死寂和抗拒的眼睛,在氤氲的甜香雾气中,似乎松动了一丝。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将干裂的唇凑近了碗沿。小满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地倾斜着碗。温热的、带着浓郁奶香的液体,终于润湿了那干涸的唇,缓缓流入口中。
苏晚晴没有看陈枫,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她小口地、艰难地吞咽着,喉间发出细微的吞咽声。这细微的声音,在寂静的土屋里,却如同天籁。
陈枫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一丝。他默默退开几步,将买来的白面和五花肉拿到灶台边,开始和面。动作还有些笨拙,但异常专注。面粉的粉尘在油灯的光晕里飞舞,揉面的声音沉稳有力。他要给妻女做一顿真正的、像样的饭。
晚饭是暄软的白面馒头,还有一小锅油汪汪、香气扑鼻的炖五花肉。肉切得厚实,炖得酥烂,浓郁的肉香混合着麦香,彻底驱散了屋子里残留的药味和昨日的绝望气息。小满吃得满嘴流油,小肚子都鼓了起来,大眼睛幸福得眯成了缝。
苏晚晴只吃了小半个馒头,喝了几口肉汤。她依旧虚弱,但精神似乎好了些。当陈枫将熬好的中药端到她面前时,她不再像之前那样惊恐抗拒,只是沉默地接过,皱着眉,将那苦涩的汤汁一点点喝了下去。整个过程,她始终垂着眼帘,不与陈枫的目光接触,但那无声的顺从,已是冰层融化的第一步。
深夜,万籁俱寂。寒风在窗外呜咽。油灯的火苗被捻得很小,只留下豆大的光晕。苏晚晴在药力作用下沉沉睡去,呼吸均匀。小满蜷在妈妈身边,也进入了梦乡,小脸上带着吃饱后的满足。
陈枫却毫无睡意。他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土炕,借着微弱的灯光,反复清点着今天赚来的钱。一张张纸币被小心地抚平,硬币被擦亮,分门别类。除去买粮买肉买药的花销,还剩下整整三十八块五毛!他小心翼翼地将这笔“巨款”用油纸包好,塞进炕洞里一个极其隐蔽的缝隙深处。
然后,他拿起那个已经空空如也的卤味陶罐。浓郁独特的卤香早已渗透罐壁,成了最宝贵的“老卤”雏形。他仔细清洗干净罐子,重新注入清水,将白天特意留下、没舍得用的几味稍好点的香料——一小块桂皮、两颗八角、几片干姜——小心地放进去,又加了点盐和酱油。灶膛里还有余烬,他拨弄着,让陶罐在微温的余火中慢慢煨着。这是“养卤”,前世记忆里“张记”起家的核心秘密。卤水越老越香,价值千金。
做完这一切,他吹熄了油灯,在黑暗中睁着眼。脚踝的肿痛依旧清晰,但更清晰的是胸腔里那股燃烧的火焰。卤味摊的成功,如同黑暗中凿开的第一道光。他看到了希望,也看到了更广阔的可能。代金券绑定单位采购,承包罐头厂……这些前世的碎片在脑海中翻腾、重组、变得清晰。
他需要更大的本钱,更稳固的根基。而明天,他要去镇上——不是卖卤味,而是去工商所找李所长。个体执照是他目前最大的护身符,但光有执照还不够。他需要一个更正规、更能抵挡王凤芝那老虔婆阴毒算计的“名分”。他想到了“挂靠”。八十年代初,很多私人小厂为了规避政策风险,会挂靠在集体单位名下,交些管理费,换取一个“红帽子”的保护。镇上那个半死不活的罐头厂,或许就是他的跳板。
计划在脑海中渐渐成形,带着热血沸腾的冲动。直到后半夜,他才在身体的极度疲惫中沉沉睡去,梦里都是卤香弥漫的车间和机器轰鸣的罐头生产线。
接下来的几天,王家村尾那间破败的土屋里,悄然发生着变化。苏晚晴的身体在药物和有限营养的支撑下,缓慢地恢复着。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面对陈枫递过来的食物和药物,她不再有最初的惊恐和抗拒。有时,陈枫在灶台忙碌时,她会倚在炕头,目光静静地落在他忙碌的背影上,那双曾经灰暗的眸子里,困惑和审视的意味越来越浓。偶尔,当小满兴奋地讲着爸爸今天又卖了多少卤肉、赚了多少钱时,她嘴角甚至会牵动一下,露出一丝极其微弱、转瞬即逝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陈枫的卤味生意也步入了正轨。他不再去农机制造厂门口,而是将重心放在了镇上的集市和工人聚居区。凭借独特的口味和有“执照”的底气,他的卤味迅速打响了名气,每天都能带来十几块的稳定收入。他开始有意识地积攒每一分钱,为那个罐头厂的计划做准备。脚踝的伤在慢慢好转,虽然走路还有些跛,但已不影响行动。
这天下午,陈枫早早收了摊,揣着几天积攒的几十块钱和那罐精心养护的“老卤”,准备去镇上罐头厂探探路。他刚锁好屋门,一转身,就看到村会计王有才背着手,慢悠悠地踱了过来。王有才五十多岁,梳着油亮的中分头,穿着四个兜的干部服,脸上总是挂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是村里有名的“笑面虎”,也是王凤芝的远房表亲。
“哟,陈枫,收摊挺早啊?”王有才笑眯眯地打招呼,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陈枫身上扫视,尤其在他鼓囊囊的口袋上停留了片刻。
陈枫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堆起憨厚的笑容:“王会计,您找我?这不天冷,早点回来给老婆孩子做饭。”
“嗯,知道顾家了,挺好。”王有才点点头,话锋却陡然一转,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了一丝公事公办的腔调,“不过陈枫啊,你这天天在镇上摆摊,赚得不少吧?村里都传遍了,说你发了大财。”
“小本买卖,混口饭吃,哪发什么财。”陈枫谨慎地回答。
“呵呵,谦虚了。”王有才摆摆手,从怀里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张叠好的纸,展开,“是这样。有人向村里反映情况了,说你发财了,可对家里的老人……啧,做得有点不地道啊。”
陈枫的心猛地一沉,目光落在那张纸上。抬头一行粗黑的字:**赡养诉状**。
“你奶奶王凤芝同志,委托村里向镇法庭递交了诉状。”王有才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意味,“告你不尽赡养义务!说你发达了,却让老人家饥寒交迫,孤苦无依!要求你每月支付赡养费三十元!并且……立刻归还陈家祖产——也就是你用来做卤味的那个‘秘方’和所有相关收益!”
晴天霹雳!
陈枫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赡养费三十元?!在这个人均月收入几十块的年代,这是天文数字!分明是要把他刚起步的事业活活吸干!更恶毒的是,要“秘方”和所有收益!这是要连根拔起,彻底断了他的生路!
王凤芝!这条毒蛇!竟然玩起了官面上的手段!用法律这把“软刀子”!
“王会计!这完全是污蔑!”陈枫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我奶奶她……她住着陈家老宅最好的屋子,我二叔家天天好吃好喝供着!我……我虽然以前混账,可逢年过节,哪怕自己饿肚子,也从来没少过她十斤霉薯干!村里谁不知道?她这是……这是敲诈!”
“哎,陈枫,话不能这么说。”王有才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模样,眼神却锐利如刀,“赡养老人,天经地义。你以前给没给,给多少,那是以前。现在你发达了,能赚大钱了,多孝敬点老人,那不是应该的?至于老宅和秘方……老人家说了,那都是陈家的东西,你偷拿了去赚钱,当然得还回来!这官司,打到天边去,也是这个理!”
他晃了晃手里的诉状:“诉状我这边已经受理了,也盖了村里的章。按规矩,得通知你一声。法庭传票,过两天就送到。你好好想想,是乖乖照办,还是……上法庭去说道说道?”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枫,“不过我可提醒你,这官司真要打起来,你那个体执照……啧啧,一个‘不孝’的名声传出去,工商所那边,怕是不好交代吧?搞不好,执照都得收回去!”
最后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陈枫的要害!王凤芝这招太毒了!用“孝道”的大帽子压人,用执照威胁!她知道,陈枫现在最怕的就是失去这唯一的“护身符”!
王有才将诉状副本塞到陈枫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依旧是那副令人作呕的笑脸:“年轻人,好好想想。家和万事兴嘛!别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说完,背着手,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慢悠悠地走了。
陈枫僵立在原地,手里那张薄薄的诉状纸,却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手!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扑在他脸上,冰冷刺骨。
他猛地转身,推开屋门。
屋内的暖意扑面而来。灶膛里还有微弱的余烬,散发着最后的热量。小满趴在炕沿边,正小声地给妈妈讲着白天听来的趣事。苏晚晴半倚着,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柔和地看着女儿,嘴角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炉灶上,那个装着“老卤”的陶罐,在余烬的微温下,正极其缓慢地、无声地翻滚着细微的气泡,浓郁的卤香丝丝缕缕地弥漫在空气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生机勃勃的暖意。
这幅画面,如此安宁,如此温暖,是他用命拼回来的,是他重生后唯一的寄托和希望。
而此刻,屋外那张冰冷的诉状,却像一道来自地狱的催命符,要将这刚刚燃起的微弱火光,连同他所有的希望,彻底扑灭!
“爸?你回来啦?”小满听到动静,转过头,脸上是纯真的笑容。
苏晚晴也抬起了头,目光落在陈枫脸上。当看清他手中那张纸,看清他那铁青的脸色和眼中翻腾的愤怒与绝望时,她脸上的那丝极淡的笑意瞬间冻结、消失。灰暗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重新淹没了她刚刚恢复一丝光彩的眼眸!那眼神里的怀疑和疏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刺骨!
信任的冰层,刚刚被暖意融化一丝缝隙,就被这来自至亲的、最恶毒的一箭,再次狠狠洞穿!裂痕瞬间扩大,寒冰重新封冻,甚至比之前更加厚重、更加绝望!
陈枫对上妻子那双瞬间冻结、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咙。他张了张嘴,想解释,想怒吼,想撕碎那张该死的诉状!可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只能死死攥紧那张诉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纸张在他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胸膛里翻江倒海,愤怒、屈辱、还有对王凤芝那老虔婆刻骨的恨意,几乎要将他撕裂!
完了……一切都完了吗?刚刚燃起的希望,刚刚松动的冰层……难道就这样,被这张轻飘飘的纸,彻底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