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脸的砍刀在清晨微弱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寒光,他脸上横肉抖动,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那句“活腻歪了”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瞬间让周围残留的几个看客脸色发白,噤若寒蝉地退得更远。陈国栋站在刀疤脸身后,抱着胳膊,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怨毒,像一只等着主人撕碎猎物的鬣狗。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卤香还在顽强地飘散,却与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陈枫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那憨厚甚至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却丝毫未变。他没有像陈国栋预想的那样惊慌失措或跪地求饶,反而慢条斯理地将手里切肉的豁口菜刀放在案板上,发出“当啷”一声轻响。动作从容,甚至带着点安抚的意味。
“这位大哥,有话好说,别吓着乡亲们。”陈枫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北方口音的醇厚,脸上笑容依旧,“配方?祖传?”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转向陈国栋,眼神里带着一种看跳梁小丑般的怜悯,“国栋,你跟外人说这些,问过咱奶了吗?咱奶她老人家……知道陈家还有卤味秘方这回事?”
陈国栋被这眼神看得心头一虚,梗着脖子强辩:“少废话!奶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你偷了就得还回来!”
刀疤脸不耐烦了,上前一步,砍刀几乎要戳到陈枫的鼻尖,唾沫星子喷溅:“妈的,废什么话!钱和配方,交出来!不然老子让你这摊子见见血!”
威胁赤裸裸,带着街头混混特有的蛮横和残忍。
陈枫脸上的笑容终于收敛了几分。他微微叹了口气,像是面对无理取闹的孩子。他没有去碰刀,也没有掏钱,反而在周围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慢悠悠地弯下腰,从那个装卤味的破木盆底下——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垫着防潮的破麻袋片下面,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个叠得方方正正、印着鲜红印章的纸片。
他直起身,当着刀疤脸、陈国栋和所有围观者的面,将那张纸片缓缓展开。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庄重的仪式感。
纸张不大,是那种八十年代特有的、泛黄的劣质办公纸。但上面印着清晰的铅字和鲜红的印章,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
**经营者姓名:陈枫**
**经营场所:王家村(流动摊点)**
**经营范围:熟食加工、零售**
**注册日期:1983年12月XX日**
**发证机关:XX县工商行政管理局**
**(鲜红大印)**
阳光透过纸背,那鲜红的印章和“合法经营”几个字,像带着某种无形的力量,瞬间刺破了混混们营造的蛮横气场!
刀疤脸脸上的凶狠凝固了。他识字不多,但“工商局”、“执照”、“合法”这几个字眼和那鲜红的大印,代表着什么,他心里门清!这玩意儿,是官家的护身符!是讲理的地方认的死理!他这种街头混混,欺负欺负无证摊贩可以,砸了人家有执照的摊子?那就是跟官家对着干!后果他承担不起!
他握着砍刀的手,下意识地松了几分力道。眼神里的凶狠被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退缩取代。他身后的几个小混混更是面面相觑,气势瞬间矮了半截。
陈国栋更是傻了眼!他瞪圆了小眼睛,死死盯着那张在风中微微抖动的薄纸,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那个好吃懒做、只会偷鸡摸狗的堂哥陈枫……居然……居然有了官家发的执照?!这怎么可能?!他哪来的门路?!哪来的钱?!
“几位大哥,”陈枫的声音适时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平静力量,“小本经营,混口饭吃,都是按规矩来的。这执照,是工商所李所长亲自给办的。李所长说了,现在国家鼓励个体经济,搞活市场,只要遵纪守法,就是为国家做贡献。”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刀疤脸僵硬的脸,最后落在面如死灰的陈国栋身上,语气陡然转冷,一字一句,如同冰锥砸地:
“谁要是再敢来闹事,砸我的摊子,抢我的配方……”陈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狠厉和决绝,手指猛地指向执照上“工商行政管理局”那几个鲜红的大字,“那就是破坏国家政策!就是跟工商所过不去!跟李所长过不去!到时候,就不是我陈枫跟你们拼命了……”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直刺陈国栋:
“工商所、公安的同志,自然会请你们去‘喝茶’!正好,我二叔(陈国栋的亲爹)在劳改队待得也寂寞,你们要是想进去陪陪他,尽管动手试试!”
“劳改队”三个字,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陈国栋和刀疤脸头上!
陈国栋想起他爹在劳改农场寄回来的、那些写满血泪的控诉信,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刀疤脸更是心头剧震!他这种街头混混,最怕的就是“进去”!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尤其是有“破坏国家政策”这顶大帽子扣下来!
陈枫最后那句“试试看”,更像是一把无形的重锤,砸碎了他们所有的气焰。
刀疤脸脸上的横肉狠狠抽搐了几下,眼神惊疑不定地在陈枫那张平静却透着狠劲的脸上,和那张代表着官家威严的执照之间来回扫视。最终,他猛地将砍刀收回,往背后一插,狠狠地瞪了陈国栋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被坑了的恼怒。
“妈的!晦气!走!”刀疤脸低吼一声,再不看陈枫一眼,带着几个同样蔫头耷脑的小弟,转身就走,脚步带着点仓惶。
“疤哥!疤哥!别走啊!他……”陈国栋急了,想去拉刀疤脸。
“滚开!”刀疤脸一把甩开他,头也不回地骂骂咧咧,“以后这种有‘照’的买卖,少他妈拉老子下水!晦气!”
陈国栋被甩了个趔趄,孤零零地站在原地,看着刀疤脸一伙人迅速消失在街角,再回头看看陈枫那张平静无波、却让他心底发寒的脸,还有那张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带着光环的营业执照……巨大的挫败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
他指着陈枫,嘴唇哆嗦着,想放几句狠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在周围人群重新聚拢过来的、带着嘲笑和指指点点的目光中,陈国栋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地、夹着尾巴,也飞快地逃走了。
“好!”
“陈老板硬气!”
“有执照就是不一样!”
“这帮混混,就欠官家收拾!”
人群爆发出叫好声和议论声,看向陈枫的目光充满了敬佩和好奇。这个瘸着腿、一脸风霜的乡下汉子,不声不响,竟然能拿出官家的执照!还把那群凶神恶煞的混混吓跑了!这本事,了不得!
陈枫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朴实的笑容,对着众人拱拱手:“多谢乡亲们捧场!今天最后这点卤味,给大家伙儿优惠!买一斤送一两!”他手脚麻利地重新招呼起生意,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从未发生过。卤香再次弥漫开,摊子前迅速恢复了之前的热闹,甚至比之前更火爆!人们不仅冲着卤味,也冲着陈枫这份临危不惧、有“官方背书”的底气!
当最后一片卤味卖完,陈枫收拾起空空如也的木盆和案板。怀里的钱袋沉甸甸的,今天净赚绝对超过四十块!他特意绕路去供销社,买了最细的白面,割了一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还咬牙买了一小瓶昂贵的麦乳精——这是给晚晴补身体的。最后,又去药店买了最好的消炎药和补气血的中成药。
当他扛着沉甸甸的粮食和肉,怀里揣着药和麦乳精,拖着那条依旧钻心疼的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王家村村口时,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王凤芝像一尊冰冷的石雕,拄着拐杖站在那里。显然,陈国栋已经回来添油加醋地告过状了。
她没说话,只是那双浑浊的三角眼,死死地盯着陈枫肩上那袋白花花的细面,盯着他手里那条油汪汪的五花肉,盯着他明显鼓囊囊的衣兜。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针,充满了刻骨的怨毒、贪婪,还有一种被彻底冒犯权威后的、择人而噬的疯狂。
陈枫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迎着王凤芝那毒蛇般的目光,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甚至没有侧目看那老虔婆一眼。
王凤芝枯树皮般的老脸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握着拐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她看着陈枫那挺直的、带着决绝意味的背影消失在村尾的土路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声音。
“好……好你个陈枫……翅膀硬了……敢拿官家压我……”她浑浊的眼中,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等着……你给我等着……这王家村的天……还没变!”
她猛地一跺拐杖,转身,脚步蹒跚却带着一股阴狠的戾气,朝着陈家大院的方向走去。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在她佝偻的背影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如同鬼魅般的阴影。
陈枫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时,一股混合着淡淡药味、卤香余韵和柴火暖意的气息扑面而来。
“爸!”小满像只欢快的小鸟扑了过来,小脸上是纯粹的惊喜和依赖,完全不同于之前的恐惧和疏离。她一眼就看到了父亲肩上的白面口袋和手里的五花肉,大眼睛瞬间亮得像星星,“白面!肉!”
陈枫的心瞬间被这声呼唤和女儿眼中的光彩填满。他放下东西,揉了揉小满枯黄的头发:“嗯,爸赚钱了,买好吃的!今晚咱们吃白面馒头炖肉!”
“真的?!”小满欢呼起来,随即又想起什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爸!妈妈醒了!刚才还喝了点水!”
陈枫浑身一震,猛地看向土炕!
炕上,苏晚晴半倚着炕头那床破被(已经被小满努力拍打整理过),脸色依旧苍白虚弱,但那双曾经灰暗涣散的眼睛,此刻却有了微弱的光。她正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把白面和肉放在桌上,看着女儿围着他雀跃。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劫后余生的疲惫,有深入骨髓的恐惧残留,有浓得化不开的疑虑……但似乎,在那一切沉重的底色之下,多了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困惑和审视。
她看到了他扛着粮食和肉回来,看到了他瘸着腿、风尘仆仆的样子,也看到了女儿对他毫无保留的依赖和欢喜。这画面,与她记忆中那个只会伸手要钱、醉醺醺打人的恶魔身影,重叠不起来。
陈枫对上她的目光,心头百感交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所有语言在生死边缘挣扎过的妻子面前都显得苍白。最终,他只是走到炕边,拿起那瓶麦乳精,笨拙地拧开盖子,冲了小半碗,又用勺子搅了搅,递过去。动作有些僵硬,眼神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笨拙的关切。
“喝点这个,补补身子。”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却异常清晰,“药也买了,最好的。”
苏晚晴的目光落在碗里那散发着甜腻奶香的浅黄色液体上,又缓缓抬起,落在陈枫布满血丝、写满疲惫却异常清亮的眼睛里。那眼神里的东西,让她感到陌生,甚至……有些心慌意乱。她沉默着,没有伸手去接,也没有拒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
小满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小脸上满是期待和紧张。小小的土屋里,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那碗麦乳精散发的甜香,在沉默的空气里静静流淌。
信任的坚冰,裂开了一条微不可察的缝隙。但冰层之下,依旧是深不可测的寒渊。陈枫知道,王凤芝那毒蛇般的目光,如同悬顶之剑,随时可能落下更阴狠的攻击。而如何真正温暖妻子那颗被伤透冰冻的心,将是一场比赚取第一桶金、比对抗刀疤脸更漫长、更艰难的征途。
他端着碗的手,稳稳地停在半空,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