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五十分。
康复中心地下一层，恒温泳池区域。惨白的灯光照亮了巨大的蓝色水面，蒸腾的水汽带着消毒剂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安静得只能听到水流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空气湿冷，温度比楼上病房低了好几度。
林阳坐在轮椅上，被汤姆推进来。他穿着特制的防水短裤，裸露的上半身还带着病态的苍白，右小腿包裹着厚厚的防水绷带，巨大的白色支架依旧牢牢地禁锢着他的右脚踝，显得异常突兀。仅仅是从电梯到泳池边的这段距离，脚踝每一次轻微的震动都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冰冷的空气刺激着皮肤，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泳池边，除了汤姆，还站着一位身材健硕、留着板寸、神情严肃的年轻男子，穿着康复中心的训练服，胸前名牌写着“凯尔·墨菲”。他是运动康复中心的助理治疗师，以严格和不苟言笑著称。
“墨菲，数据板。”汤姆的声音在空旷的泳池里显得格外清晰。
墨菲立刻递过来一个夹着表格的硬板。汤姆扫了一眼，拿起一支笔：“林阳，第一次水下适应性训练。目标：初步激活下肢肌肉，测试踝关节无负重活动度极限，评估心血管对低温水压的应激反应。时间：15分钟。”他语速飞快，毫无感情地宣读着，“入水方式：辅助下阶梯入水。凯尔负责入水协助和动作纠正，我监控体征。”
林阳的目光投向那池在灯光下泛着幽蓝光泽的水。水面平静，却像一只巨兽张开的冰冷大口。凌晨的寒意透过皮肤直往里钻。
“准备。”汤姆的声音打断了林阳的思绪。
墨菲走到林阳的轮椅后，双手稳稳地扶住他的腋下和后背：“听我指令发力，重心靠向我。”他的声音平板，没有任何情绪。
林阳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肺部。他双手用力撑住轮椅扶手，配合着墨菲的力量，试图单腿站立。右脚踝被完全悬空，支架的重量和脚踝本身的剧痛让他身体猛地一晃，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核心收紧！”墨菲低喝一声，手臂力量加大，像铁钳一样稳住了林阳。两人以一种极其缓慢而艰难的方式，一步一步地挪向泳池边的入水阶梯。
仅仅几步的距离，林阳的左腿就因为过度承重和紧张而开始微微颤抖，汗水沿着脊椎沟滑下。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
终于挪到阶梯边缘。墨菲小心翼翼地扶着林阳，让他用完好的左脚踩在冰冷的、湿滑的阶梯上，然后一级一级地向下挪。当冰凉的池水触碰到林阳包裹着绷带的右小腿时，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身体本能地一僵。
“放松！重心！”墨菲的声音严厉地响起，同时手臂稳稳地支撑着他，防止他因为突然的冰冷刺激而失衡摔倒。
林阳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肌肉，感受着冰冷的池水一点点漫过大腿、腰际、胸口……当水线没过胸口时，巨大的浮力瞬间托起了他大部分的身体重量。那只被支架禁锢的右脚踝，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来自水的柔和承托力，仿佛卸下了一座沉重的大山。一种难以言喻的、暂时摆脱了部分重压的轻松感，让他几乎呻吟出来。
然而，轻松只是短暂的错觉。
“扶着池边，站稳。”墨菲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池水。他松开了大部分支撑，只留一只手虚扶在林阳的腰侧。
林阳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泳池边缘瓷砖，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即使有水的浮力分担，单腿站立在水中，维持平衡也比想象中困难百倍。水流在身周微微晃动，不断冲击着他脆弱的重心。受伤的右脚虽然悬空，但每一次微小的水流波动，都仿佛透过支架传递到韧带深处，激起一阵阵酸胀和刺痛。核心肌肉群必须时刻保持高度紧张，才能对抗水流的不稳定，这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开始第一个动作：原地水下深蹲。左腿主导，伤腿悬空跟随。注意控制节奏，感受水流阻力。动作要慢，幅度要小，保持躯干稳定。十次一组。”汤姆的声音从池边传来，如同法官的宣判。
林阳深吸一口气，缓缓屈膝下蹲。水流的阻力瞬间增大，像无数只手在拉扯他。左腿股四头肌立刻传来强烈的酸胀感。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控制下蹲的速度，避免水流冲击带动受伤的右脚踝晃动。每一次下蹲和站起，都像在泥沼中跋涉，消耗着巨大的体力。仅仅做到第五个，他的左腿就开始剧烈颤抖，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冰冷的池水也无法阻止汗水从额头滑落，融入水中。
“核心！保持躯干垂直！不要前倾！”墨菲的声音如同鞭子抽打在耳边。他的手指精准地点在林阳微微前倾的腰背上。
林阳猛地咬牙，调动起腹部深处最后一点力量，强行挺直腰背。每一次下蹲，都感觉肺里的空气被挤压出去；每一次站起，都需要用意志力对抗肌肉的哀鸣和水的巨大阻力。做到第八个时，眼前已经开始阵阵发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挣脱束缚。
“继续！还有两个！”汤姆冰冷的声音不容置疑。
林阳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吼，榨干最后一丝力气，完成了最后两次深蹲。当他终于站直身体时，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剧烈地喘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左腿肌肉如同被无数根针扎着，酸痛得几乎失去知觉。冰冷的池水包裹着他，却无法熄灭体内燃烧殆尽的灼热感。
“第二组。”汤姆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地狱般的十次只是热身。
林阳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这才第一组！还有九组？不，是九分钟！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发什么呆！准备！”墨菲的催促像一盆冰水浇下。
林阳闭上眼，狠狠咽下喉咙里的腥甜。不能停！停下就意味着放弃！意味着向希利亚德，向那个黑影，向这该死的命运低头！他重新睁开眼，那里面只剩下被痛苦和疲惫点燃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他再次死死抓住池边，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身体沉入冰冷的池水中，左腿再次屈膝，开始了新一轮的炼狱轮回。
水下深蹲、单腿水中小步平移、靠池壁静力支撑……每一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在伤腿悬空、单腿支撑、水流阻力的多重折磨下，都变成了酷刑。墨菲的指令和纠正声如同冰冷的铁锤，一次次砸在林阳濒临崩溃的神经上。汤姆则像一座沉默的冰山，站在池边，目光锐利地扫过林阳痛苦扭曲的脸和连接在他胸口的无线心电监护贴片，手中的笔在数据板上快速记录着飙升的心率和血氧数值。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肌肉的酸痛堆积如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冰冷的池水也无法冷却身体内部燃烧的灼热。脚踝处的钝痛在水流的包裹下变得模糊，却又无处不在。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痛苦中反复沉浮，昏睡的诱惑如同魔鬼的低语。
“最后三分钟！水中原地慢跑！上肢摆动配合！幅度加大！”汤姆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号角。
林阳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眼前阵阵发黑。听到指令，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用仅存的意志力驱动着麻木的左腿，在水中艰难地做出类似原地慢跑的提膝动作。水流巨大的阻力让每一次抬腿都像在对抗千斤重担。上肢机械地摆动，溅起冰冷的水花。他的动作变形，身体摇晃，全靠双手死死扒住池边才没有摔倒。
“幅度！幅度不够！膝盖抬高！跟上节奏！”墨菲的吼声在耳边炸响。
林阳猛地一咬舌尖，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榨取着肌肉纤维里最后一丝力量，强行将动作幅度加大！水花激烈地溅起，打湿了他的脸。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胸膛，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每一次抬腿，都感觉左腿的肌肉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时可能断裂！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如同钝刀割肉。
终于——
“时间到！出水！”汤姆的声音如同天籁。
几乎在声音落下的瞬间，林阳全身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他眼前一黑，身体猛地向前一栽，双手再也抓不住湿滑的池边！冰冷的池水瞬间没过了他的口鼻！
“咳…咕噜…”
窒息的恐慌和冰冷的刺激让他本能地挣扎起来！
一双强壮的手臂如同铁钳，瞬间从后方环住了他的胸膛，猛地将他从水里提了起来！是墨菲！
“站稳！”墨菲的低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半拖半抱地将几乎完全脱力、剧烈呛咳的林阳弄上泳池边的阶梯。
林阳瘫坐在冰冷的瓷砖上，浑身湿透，像一条濒死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无法抑制的咳嗽。冰冷的空气刺激着湿漉漉的皮肤，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左腿完全麻木，只剩下钻心的酸痛。右脚踝的支架在脱离了水的浮力后，那熟悉的、沉重的禁锢感和内部的钝痛再次清晰地传来，比下水前似乎更加鲜明。
汤姆快步走过来，迅速检查了无线监护仪上的数据。屏幕上，心率曲线如同过山车般从峰值急剧回落，血氧饱和度也在缓慢回升，但仍处于临界值边缘。他皱紧眉头，语气依旧冰冷：“心肺功能是短板，极限耐受度极差。肌肉募集效率低下，核心稳定性不足。恢复时间会很长。”
他收起仪器，看着瘫在地上如同烂泥、只剩下胸膛剧烈起伏的林阳，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但转瞬即逝。“把他弄回轮椅上，送回病房。补充电解质，严格冰敷。四小时后，力量房基础训练。”
墨菲应了一声，像拎一件沉重的包裹一样，将几乎无法自主移动的林阳架起来，艰难地挪回冰冷的轮椅里。
轮椅被推动，碾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单调的声响。林阳瘫在轮椅里，头无力地垂着，水珠顺着发梢和下巴不断滴落。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哀嚎，骨头缝里都透着极致的疲惫和酸痛。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疼痛。
电梯缓缓上升。惨白的灯光下，林阳透过湿漉漉的睫毛，看着电梯金属壁上自己模糊而狼狈的倒影：苍白、虚弱、像一具被掏空的行尸走肉。炼狱的第一课，仅仅十五分钟，就几乎将他彻底击垮。
然而，就在这被痛苦和疲惫完全淹没的意识深处，一点微弱却执拗的火星，却顽强地闪烁着。那是他签下名字时燃起的火焰，被冰冷的池水和残酷的训练几乎扑灭，却并未熄灭。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电梯上方跳动的红色数字。那数字如同倒计时的秒表，冷酷地提醒着他。
十天！
他闭上眼，牙关在不受控制的颤抖中，再次狠狠地咬紧。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呜咽。那不是屈服，而是痛苦淬炼出的、更加疯狂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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