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随亲兵跨过门槛。
袁崇焕立于案前翻览兵书。
闻得脚步声,他抬眼,眼角细纹里浮起笑意:“顾主事来得巧,月瑶刚温了壶黄酒。”
林月瑶自屏风后转出,腰间短刀扫过桌角,将铜酒壶往炭炉上一搁,“咕嘟”声立时漫开。
她眼风扫过顾昭:“书生可别喝不惯这烧刀子,呛出泪来我可不扶。”
顾昭未及应声,袁崇焕已替他斟满一盏:“月瑶嘴硬,前日还说‘那顾昭立在烟尘里,倒有几分将种气度’。”
林月瑶耳根微红,抄起酒壶重重添酒:“义父!”
顾昭掩去笑意。
这女子有趣。
“顾主事今日校场那手,让某忆起宁远大捷。”
袁崇焕抿了口酒,指节叩了叩案上摊开的《武备志》,“某更想听,你如何看待蓟辽如今的困局?”
酒气裹着暖意上涌,顾昭搁下杯盏。
他心中对此夜推演过七回,此刻反不急了,先替袁崇焕续满酒:“督师可知,今日那三百骑冲阵,若撞上的是后金镶黄旗?”
袁崇焕眉峰一挑:“愿闻其详。”
“三弊。”
顾昭屈指,“其一,火铳。”
他袖中滑出一颗铅弹,在掌心掂了掂,“咱们的铳填药需七步,后金的佛郎机虽蠢笨,却能连发三弹。”
林月瑶“嗤”了一声:“书生倒会挑骨头。”
“其二,战法。”
顾昭转向她,“今日你在观礼台,可见骑兵冲阵时,长枪队与火铳队形同散沙?”
指尖在案上划出两道线,“后金‘鸦兵’骑射相合,咱们却死抱‘以步克骑’——步卒若不懂藏匿,便是活箭垛。”
林月瑶唇线抿紧,未再反驳。
“其三,士气。”
顾昭声转沉凝,“前日营中巡看,听老兵言‘戍边十载,家田被夺,妻儿饿殍’。”
他迎上袁崇焕的目光,“督师要的是能替您挡箭的兵,不是只为糊口的卒。”
林月瑶“啪”地按案:“这话我同义父说过八回!”
“但你未言解法。”袁崇焕目光如炬钉在顾昭脸上,“你有?”
顾昭自怀中取出一卷图纸:“三段击。”
指尖点过图上三列火铳手,“首排跪射,次排立射,三排填弹,轮转不息。”
又抽出一张纸,“再改火药——江南硝石提纯之术,可使药耗减三成,威力增半。”
袁崇焕手指抚过墨迹未干的批注:“这些法子……试过?”
“今日校场,是小试。”
唇角微扬,“若配新铳,三段击可使射速快三倍。”
林月瑶凑前看图纸,发梢掠过顾昭手背:“士气呢?总不能用嘴皮子煽?”
“军屯。”
顾昭早有腹稿,“分辽东荒田予兵卒,允家眷随军垦种。三年免赋,五年归己——兵有恒产,方肯为家守边。”
袁崇焕蓦然大笑:“好!好个顾主事!”
他擎起酒盏,“某敬你此杯,敬你不是只会掉书袋的酸腐!”
酒液入喉,顾昭呛咳出声。
翌日清晨。
顾昭蹲踞炭炉旁,看工匠将粗硝石研碎,倾入瓦罐熬煮。
他拈起一块结晶硝石对光,莹白如关外初雪:“再滤一道水,务求澄净。”
吕大器抱臂倚门框,甲叶蹭得门环轻响:“先生倒真当起匠作了?”
顾昭未回头:“吕将军可验了新铳弹丸?”
“验了。”
吕大器瓮声,“沉三分。”
“那是掺了锡。”
顾昭起身,指节叩了叩案上火铳,“铅锡合铸更硬,射程可远五十步。”
又摸出一支黄铜短筒,“此乃测距仪,依勾股测距,瞄敌不必再凭运气。”
吕大器凑近,粗指险些戳上镜管:“顶用?”
“午后校场,将军亲验。”
顾昭转身,瞥见吕大器紧抿的唇角松了些许——这莽夫,终是服真章。
午后校场曝于烈日下,白得晃眼。
顾昭令旗挥落,首排火铳手单膝跪地。
“砰!”铅弹破空之声较往日更显清厉,靶心红布一颤,竟被洞穿。
林月瑶策黑马自侧翼突至,腰间短刀在日头下划出银弧:“顾昭看招!”
顾昭早瞥见烟尘里马蹄印迹密集两分,显是欲绕后包抄。
令旗疾指左侧土坡:“伏兵——起!”
五六名长枪手自坡后暴起,枪尖正抵住林月瑶马腹。
她猛勒缰绳,马匹人立,红流苏拂过顾昭面颊:“你怎知我绕左?”
“将军昨日操演,左手总抚左靴。”
顾昭点向她左靴,“那是你藏短刃处,绕左时身形必快半瞬。”
林月瑶眸圆睁,忽地笑出声:“好你个顾昭!”
翻身落马,缰绳甩给亲兵,“明日定要赢你!”
顾昭望她跑远背影,耳根微热。
风卷着校场黄尘掠过,他蓦地想起阿福昨日所报——那青布短打进了城北破庙,再无踪影。
阿福和间谍交手,但是被逃走。
阿福从间谍身上获得的一封信笺。
现在已经在顾昭手中。
信笺字迹歪扭,却刺得他瞳仁骤缩——“江南已陷,蓟辽可图,急报汗王”。
捏信的手指微颤。
前世江南糜烂分明在崇祯十五年,此信必伪……那真消息何在?
帅府灯火未熄。
顾昭推门时,袁崇焕正披衣观星图,见他入内,指了指案上茶盏:“密信之事,阿福已报。”
顾昭递过信纸,烛光映得他眼底幽深:“此乃反间。”
略顿,“后金钉子已楔入蓟辽,我等却连门户都守不严。”
袁崇焕指尖摩挲信纸毛边,忽抬眼:“你提的‘影卫’?”
“专司谍报、反间、清肃内奸。”
顾昭章程早已烂熟,“自军中简拔死士,唯听督师与卑职号令。”
袁崇焕默然良久,窗外松涛卷着雪打窗纸。
他倏然解下腰间玉牌,拍入顾昭掌心:“明日选人。”
他望向漆黑夜幕,密信中“江南已陷”四字分明是诱他分兵,然真正的杀招……恐在辽东?
顾昭裹紧披风折返,途经演武场,忽闻金铁交鸣之声。
他眯眼望去,林月瑶正借月练刀,刃光撕开雪幕,如一道不肯屈折的寒芒。
“顾主事。”
吕大器粗粝嗓音自身后传来,挟着酒气,“明日拣选影卫,给某一席。”
顾昭转身,见吕大器腰悬酒葫,甲胄锃亮——这莽夫,竟比他还急。
雪愈紧,顾昭仰面迎向漫天飞白,前世《明史》中那句“崇焕死,边事益无人”骤然浮现。
此一世,终须不同。
真正的风暴,怕比这雪更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