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顾昭站在演武场中间。
三十多个士兵整整齐齐地站成队列。
顾昭手里拿着昨天夜里整理好的兵册。
这些士兵,可都是从蓟辽军里精心筛选了三遍挑出来的精锐。
他们要么是家里人都在关内,没什么牵挂的;要么就是立过拼死作战功劳的老兵。
“影卫啊,可不是一般的小兵。”顾昭抬高了声音,眼睛扫过队列里那些表情紧绷的脸。
“得能混到敌人的营地里当马夫,还不会被人怀疑;得能在房梁上一蹲就是三天三夜,动都不动;还得能把密信藏在粪车里,然后大摇大摆地过岗哨。”
“更要——”
“死士!”吕大器的声音突然从队列的最后面响起来。
这冒失鬼昨天晚上肯定没睡好。
“我吕大器,从今天开始,这条命就系在顾参议的腰上了!”
队列里一下子就有点骚动了。
顾昭看到站在最前排的那个小个子王二牛,紧紧地攥着拳头。
这小子上个月还在伙房里切菜,但是顾昭可是亲眼看到他用菜刀把十步之外的铜钱给削飞了。
“风组,负责侦查。”顾昭指着左边的十个人。
“林姑娘。”林月瑶从演武场边那棵梅树后面转了出来。
她没穿裙子,就裹着一件短打皮袄。
她就问:“顾参议,您还真看得起我呀?”
“你这骑术,比斥候营那些老卒都厉害。”
说着就递过去一面青竹令牌,“风组,主要就是负责探路、画地图还有盯梢这些事儿。”
林月瑶接令牌的时候,指尖擦过顾昭的手背,有种异样的感觉。
她瞅了一眼吕大器的酒葫芦,嘴角往上一挑:“雷组那帮糙汉子,可别扯咱们后腿。”
吕大器一听就不干了,把酒葫芦往地上一砸。
“啥?咱雷组专门抓人、烧粮草、劫营寨的,真要是打起来……”
“都别吵吵了。”顾昭一声呵斥,眼睛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酉时三刻,都到演武场后面的角落集合。带上刀,带上火折子,再带上半块炊饼。”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封密信,“今天晚上咱们要查的,就是那封说‘江南已失’的鬼信。”
废弃驿站的木门被风刮得哐哐直响。
顾昭躲在土坡后面。
林月瑶蹲在他右边,鼻尖都给冻得通红通红的,可还是能压低声音说话:“后面那墙塌了个洞,我数过了,里面有两个活人呢。”
顾昭就冲吕大器打了个手势,说:“雷组绕到后面去。”
莽夫应了一声,就带着三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弓着身子往驿站东边悄悄摸过去。
顾昭伸手摸了摸别在腰间的短刃,心里那些前世当战地记者时学会的跟踪技巧一下子全冒了出来。
他看着雪地上的脚印,崭新崭新的,马蹄印里还有没化完,这就说明那些细作才刚到这儿不久。
“上!”顾昭低喝一声。
就在吕大器一脚把木门踹飞的瞬间,顾昭一个箭步就扑了进去。
一股霉味夹杂着血腥气猛地就往鼻子里钻,土炕上堆着半袋子炒面,墙根那儿的炭盆里还有没烧完的炭火,冒着余烬呢。
左边墙角有个黑影刚要拔刀,林月瑶眼疾手快,拿着刀鞘就砸在那人手腕上,“当啷”一声,那钢刀就掉进雪堆里去了。
右边那个更凶,直接抄起条凳朝着顾昭的脸就砸了过来。
顾昭赶紧侧身躲开,可后腰一下子撞到了桌角上,疼得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时候吕大器的拳头已经到了,结结实实地砸在那人的肋下,那汉子闷哼一声就瘫倒在地上,嘴里还骂骂咧咧的:“狗官——”
“搜!”顾昭捂着腰慢慢直起身来,就看到林月瑶正用力扯下那汉子的衣领,露出了锁骨那儿的朱砂刺青,这可是后金密探的标记。
然后在土炕的席子下面,林月瑶摸出来一个油布包,打开一看,是一叠地图,边角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箭头,还标着“锦州粮仓”“山海关兵力”。
“顾参议!”王二牛从房梁上一跃而下,手里高高举着个牛皮匣子,大声嚷嚷着,“那家伙把密信藏在房梁的灰尘里!”
顾昭接过匣子,用手指肚轻轻擦过匣盖上的冰纹,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多尔衮的私印。
这一下,他的心猛地跳得快了起来。
以前在史书里看到的模模糊糊的“蓟辽细作案”,现在就这么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了。
他打开匣子,最上面是一封还没寄出去的信,上面写着:“汉人打算分兵南下,辽阳有机可乘。”
“分兵南下?”林月瑶凑了过来,拿着刀鞘轻轻戳了戳信笺。
“他们是不是想把咱们的主力引到江南去,然后趁机攻打辽东啊?”
“真聪明。”顾昭说着就把信塞进怀里,然后转身看向被按在地上的那两个细作。
左边那个细作年纪比较大,嘴角流着血,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右边的那个细作年轻一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炭盆里的火星,喉咙还不自觉地动了动。
顾昭蹲下身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关……关三。”那细作的声音都在发抖。
“家里有老母亲吧?”顾昭瞅见他腰带里露出半截蓝色的布,就说道。
“这颜色,是辽东盖州的土布吧。”
关三一听,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惊恐。
顾昭心里明白,自己这一猜准没错。
“你娘正在盖州那破庙里头讨饭,我已经让人给送两斗米过去。”
“你……你咋知道的?”
没想到给炸出来了。
“影卫想查的事儿,就没有查不出来的。”
“现在你面前就两条道儿:要么跟你那些兄弟一块儿去见阎王爷;要么呢”
“替我把这封假信送回后金大营,就说蓟辽军闹粮荒了,那些将领们为了分粮食都打起来了。”
“顾参议!”
林月瑶“唰”地一下把刀抽了出来。
“留着这种汉奸干啥?”
“兵不厌诈嘛。”顾昭看都没看她一眼。
“你自己选吧。”
关三一下子就哭了起来,哽咽着说:“我……我送。”
汉奸最惜命。
不然也不会当汉奸。
这么重要的消息,顾昭赶紧汇报。
袁崇焕听完汇报的时候,桌上的茶早就凉透了。
他紧紧捏着顾昭送来的那封假信。
“你是说要派一小股部队去佯攻辽阳?”
“后金现在就认定咱们要保江南。”
顾昭站在他身后,眼睛瞅着地图上标红的辽阳那一块儿,“咱们就偏得让他们觉得咱们的主攻方向是辽阳。等他们把主力都调到那边去”
他手指在地图上一划,最后停在锦州那儿,“咱们就往这儿增兵,把入关的大门守好了。”
袁崇焕突然就笑了,说道:“你这脑子啊,可比我当年读的那些兵书还灵活呢。”
他拿起朱笔,在地图上圈了一下,说道:“行,就这么着。让祖大寿带上三千人,明天卯时出发。”
张凤仪是二更天到的。
顾昭那会儿正在影卫的临时营房里蹲着看新画的辽东地图,门帘突然被掀开,冷风呼呼地灌进来。
来的这人正是上次查反间计的张千户。
“顾参议,你可真有两下子啊。”
张凤仪把披风往椅背上一甩,从怀里密信,“皇上看了你写的《影卫策》,说‘这小子能担大任’。”
顾昭接过来。
他就想起以前看《崇祯实录》的时候,书里记载皇帝多疑又严苛,这时候心里就有点迷糊,问道:“张大人怎么您自个儿来了呢?”
“替皇上过来探探情况呗。”
“刚刚去演武场转了一圈,你那些影卫的小伙子们,在草垛里蹲半天都不动弹,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他突然把声音压低了,“听说你策反了一个细作?”
“大人您的消息可真灵通啊。”
“皇上还说了,要是影卫能成事儿,明年春闱的时候给你留一个进士的名额呢。”
张凤仪笑了起来,“你这小子,朝堂和战场都能玩得转啊。”
顾昭刚要说话,营房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他把门帘一掀,就瞅见王二牛满身都是雪,从马背上“扑通”一下栽了下来。
“顾……顾参议啊!辽东边境那儿——”他气喘吁吁的,话都说不利索。
“冒出来……好多骑兵呢,那些旗号……根本看不清楚!”
妈的,不让人有一刻停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