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未雨绸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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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蹄铁叩在青石板上的脆响惊飞了檐角的寒鸦。

郭毅单手扯住缰绳,黑马前蹄扬起半尺又重重落下,积雪飞溅到他小腿上,凉得刺骨。

“头回来得这么早!”前营门守着的王虎抹了把冻红的鼻尖,粗布军袍下的肌肉随着跑动绷出棱线。

这个比郭毅大五岁的汉子是玄甲营最早跟着他的老兵,此刻正咧着嘴笑,露出两颗被酒渍染黄的门牙,“弟兄们正蹲伙房烤火呢,说要等头回来分新到的盐巴——”

“先别扯这些。”郭毅翻身下马,皮靴踏碎积雪。

他解下腰间牛皮水囊甩给王虎,目光扫过营中那排用松木搭的简易兵舍,“去把马三、张二牛都叫到演武场,半个时辰内。”

王虎的笑僵在脸上。

他摸着水囊里沉甸甸的盐块,突然意识到不对——往常郭毅带东西回来总先让弟兄们尝个鲜,今儿这架势明显有要紧事。

他把水囊往怀里一揣,扯着嗓子吼起来:“演武场集合!

都别烤火了!

头要训话!”

演武场的积雪被踩出乱糟糟的脚印时,郭毅已经站在那截半人高的石墩上。

马三缩着脖子挤在最前头,灰白的络腮胡上沾着灶灰,显然刚从伙房跑过来:“头,莫不是又要练夜袭?

上回摸黑爬城墙,张二牛摔进粪坑……”

“比夜袭要紧。”郭毅压了压手,目光扫过底下二十三个玄甲营弟兄。

这些人里有三个是军户子弟,剩下的全是他从逃荒路上捡的精壮,此刻都裹着补丁摞补丁的棉袍,却一个个直着腰板——这是他用三个月时间训出来的规矩,“我今儿见了涿郡来的刘使君,还有他两个兄弟。”

“刘使君?”张二牛挠了挠后颈,“就是那个卖草鞋的?”

“是刘备刘玄德。”郭毅从怀里掏出卷皱巴巴的舆图,“他说乌桓人要从西山谷进渔阳,咱们和他合兵堵谷口。”

底下炸开一片议论。

马三搓着冻得发红的手背,粗哑的声音混在噪子里:“那小子能信?

上回李校尉说要剿山贼,结果咱们扛着刀跑了三十里,人家早带着粮食跑没影了……”

“他翻了三本地舆图。”郭毅拍了拍舆图,指腹擦过西山谷那道细窄的标记,“昨夜没睡,算准了乌桓人贪近道,守军必不防。”他顿了顿,想起刘备站在太守府台阶上的模样——破棉袍洗得发白,可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刀刃,“我信他。”

演武场突然静了。

王虎把水囊往地上一墩:“头说信,那便信!

上回咱们端掉张督邮的私粮库,头不也说‘信我’?

那次不光喝粥,每人还分了半斤肉干!”

几个新兵跟着起哄,马三的络腮胡猛地抖了抖,到底没再说话。

郭毅望着底下亮起来的眼睛,喉结动了动——前世在猎隼大队,他带的小队也这样,听他说“跟我上”,就真敢往雷区里钻。

“除了合兵,还有件事。”他提高声音,“往后玄甲营不止咱们这些人。”他冲营门方向抬了抬下巴,“蔡珺,进来。”

众人回头。

穿月白棉裙的女子正站在营门口,发间的木簪坠着粒褪色的珊瑚珠,左眉尾处有道寸许的淡疤,像是被利器所伤。

她手里抱着半尺高的竹简,见众人望过来,便踩着积雪走过来,裙角沾了些碎雪也不在意。

“这是蔡家小娘子。”郭毅伸手接过她怀里的竹简,指尖触到竹片上还带着体温的墨迹,“黄巾起事前,陈留郡被围,她带着三百乡勇守了七天城。”他翻开最上面那卷,是用朱笔标红的粮册,“她算粮,比我见过的账房先生快三倍。”

马三眯起眼:“巾帼何故入行伍?”

蔡珺抬头,眼尾微微上挑。

她清泠泠地开口:“马三伯,上月玄甲营实领一百二十石粮。入库后,您寅时三刻带了张二牛,以半吊钱买通老周,克扣下五石三斗。这私酒钱,够您喝到开春了吧?”

演武场死寂。

马三的脸腾地红到脖子根,手忙脚乱去摸腰间的酒葫芦:“小娘子莫乱说……”

“二十三日寅时,您带着张二牛去后营仓房。”蔡珺翻开另一卷,竹片上密密麻麻记着日期时辰,“仓房管事老周收了您半吊钱,称粮时少抖了三回秤杆——”她突然住了嘴,抬眼看向郭毅,“是头让我查的。”

郭毅没接话,只把粮册拍在石墩上。

马三的酒葫芦当啷落地,溅出几滴浑浊的酒液:“头,我……”

“下月起,粮册由蔡娘子管。”郭毅弯腰捡起酒葫芦,递还给马三时指腹重重压了压葫芦嘴,“再让我知道谁往自己兜里揣,你那五石粮,我让你拿五石雪吞下去。”

马三攥着酒葫芦直点头,后颈的汗把衣领都浸透了。

蔡珺低头整理被碰乱的竹简,发顶的珊瑚珠在雪光映照下像凝固的血滴。

郭毅望着她指尖的薄茧——那是握刀的茧,不是拿笔的。

“从今儿起,蔡娘子是玄甲营的掌书记。”他拍了拍石墩上的舆图,“她会帮着算粮、算兵、算乌桓人有几条腿踏进西山谷。”他扫过底下众人,“不服者,出列言明。”

没人说话。

王虎挠了挠头,突然咧嘴笑:“蔡娘子,明儿我帮你搬张桌子到伙房,省得你蹲雪地写东西——”

“不必。”蔡珺抱起竹简退后半步,“我住西跨院的柴房就行。”她转身时裙角扫过积雪,留下一道淡青的痕迹,袖口隐约露出半截青色刺青——是陈留蔡氏的族徽。

“散了。”郭毅跳下石墩,拍了拍王虎的肩膀,“你带弟兄们去校场练投矛,马三跟我去看陷阱。”他顿了顿,又补了句,“蔡娘子,酉时来我帐里,咱们对西山谷的布防图。”

蔡珺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应了声“好”。

日头偏西时,校场传来此起彼伏的吆喝。

郭毅蹲在土坡后,看王虎举着根木矛示范投击姿势,张二牛投出的矛带着破空声,矛杆还在微微震颤,扎进草靶足有半尺深,乐得直蹦。

马三蹲在他旁边,用树枝在雪地上画陷阱图:“头说的那个‘绊马索加铁蒺藜’,我让老周连夜打了三百个,埋设时要上三下二错开,专扎马腿。”

“头!”

急促的马蹄声惊得草靶上的乌鸦扑棱棱乱飞。

郭毅抬头,见营门口的哨兵正挥着旗子,远处一匹黑马踏雪而来,马背上的传令兵裹着染血的披风,腰上的铜铃系着黄色布条——这是郡县示警的标记。

传令兵滚鞍下马,披风上的血已冻成冰碴。

他从贴胸处掏出木牍,上面官印的朱砂混着血迹:“黄天当立——张角在巨鹿斩白马起事了!”木牍边缘有道新鲜的砍痕,像是突围时留下的。

寒风卷起雪粒打在脸上。

郭毅弯腰捡起木牍,指尖触到上面未干的墨迹——“天公将军已起,各州郡速备”。

他望着校场里还在练投矛的弟兄,听着蔡珺帐中传来的算筹声,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王虎!”他扯着嗓子吼,“加练两个时辰!”

“喏!”二十三人齐声爆喝,震得草靶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投矛的破空声骤然变得凌厉,带着搏命的狠劲。

校场的吆喝声更响了。

传令兵的马嘶鸣着转身,马蹄声渐远。

郭毅望着西方渐沉的日头,把木牍攥进掌心。

暮色中的雪片变得密集,像无数正在焚烧的符纸飘落,落在他护腕的“玄甲”二字上,很快就化了,只留下两个浅浅的水痕。

蔡珺抱着一摞竹简从帐中出来时,正看见他站在雪地里,背影像截立在风中的铁桩。

她脚步顿了顿,目光扫过郭毅攥紧木牍、指节发白的手,心底暗忖:‘巨鹿火起,他这截铁桩,能撑得住渔阳的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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