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柳七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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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识像被泡在浓稠的墨汁里,沉重、冰冷、令人窒息。心脏最后那一下疯狂的、撕裂般的剧跳,把林霄从虚无中猛地拽了出来。耳边残留的,是震耳欲聋的低音炮轰鸣,混合着包间里那群红男绿女兴奋到变调的尖叫,还有领班最后那声撕心裂肺的“林霄!醒醒!那瓶黑桃A还没开呢——!”

VIP888包房那旋转的霓虹彩灯,卡座上堆成小山的金色香槟塔,客人扭曲亢奋的脸……这些碎片化的记忆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新生的脑海。

紧接着,是另一种更真实的窒息感。冰凉的液体凶猛地灌进口鼻,直冲肺腑。他本能地挣扎,胡乱蹬踹,身体撞在滑腻坚硬的东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水!大量的水!浑浊、腥涩,带着河底淤泥特有的腐败气味。

“咳!咳咳咳——!”他剧烈地呛咳起来,猛地坐起身。

冰冷的空气灌入灼痛的喉咙,激得他浑身一颤。入眼不再是迷幻的灯光,而是一片灰蒙蒙的天色。四周是潮湿的土岸,几丛枯黄的芦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自己浑身湿透,粗麻布的单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

脑子里另一个人的记忆,如同被水泡胀的纸片,开始一点点粘连、浮现。

柳七郎。长安西市,经营布帛的小商人柳家的赘婿。懦弱,无能,读书不成,经商无术,是柳家宅子里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昨夜,似乎又是因为“顶撞”了岳父柳承福,被罚跪在祠堂反省。然后……好像是不堪羞辱,自己投了这护城河?

“废物……”林霄下意识地低骂出声,不知是在骂原主,还是骂这操蛋的境遇。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和污泥,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

顶级的KTV少爷,灯红酒绿里打滚,靠一张巧嘴、一副好皮囊和察言观色的本事在销金窟里讨生活。现在,却成了这大唐长安城里,一个连狗都嫌的窝囊赘婿?这落差,比从天堂跌进冰窟还他妈离谱。

他挣扎着爬起来,手脚冻得有些僵硬。环顾四周,不远处就是长安城高大巍峨的城墙,在冬日灰蒙蒙的天幕下沉默矗立。必须进城。这副落汤鸡的样子,在这荒郊野外,不用等到晚上就能冻死。

凭着脑子里柳七郎残存的记忆碎片,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西城门走去。守门的兵卒见他衣衫褴褛、浑身湿透,只当是个倒霉的落水穷鬼,嫌恶地挥挥手就放行了。

长安城的喧嚣扑面而来。宽阔的朱雀大街,车马辚辚,行人如织。高鼻深目的胡商牵着骆驼,驼铃声声。街边店铺林立,旌旗招展。食物的香气、牲畜的膻味、脂粉的甜腻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充满烟火气的繁华。这景象,远比影视剧里看到的更鲜活,也更……粗粝。林霄裹紧了湿冷的单衣,这身行头与这繁华格格不入,引来不少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

他循着记忆,拐进西市一条稍显僻静的巷子。一座还算齐整的宅院出现在眼前,门楣上挂着“柳宅”的木牌。刚走到门口,那扇黑漆大门就“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探出一张尖瘦刻薄的脸,是柳家的管事,柳福。

柳福那双细长的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在他湿透、沾满泥污的麻衣上扫了几个来回,嘴角向下撇出一个十足的讥诮弧度。

“哟!这不是咱家的‘七少爷’吗?”柳福的腔调拖得长长的,每个字都裹着一层厚厚的冰渣子,“您老人家这是打哪儿逍遥回来?是去曲江池里捞王八了,还是去护城河里洗心革面了?啧啧啧,瞧瞧这一身泥猴样儿!老爷才训斥了你几句,就学会投河寻死了?本事没长进,寻死的胆子倒是不小!可惜啊,阎王爷不收你这号废物点心!”

刻薄的话语像冰冷的针,扎在林霄身上。他低着头,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遮住了眼神。原主残存的记忆里,对这个柳福充满了畏惧,但此刻占据这身体的,是另一个灵魂。一个在夜场见惯了捧高踩低、听惯了冷嘲热讽的灵魂。

他沉默着,没有像柳七郎那样唯唯诺诺地认错,只是肩膀微微绷紧,手指在冰冷的衣袖下蜷缩了一下。

柳福见他没像往常一样吓得发抖告饶,反而沉默地杵在那儿,心里那点戏弄的快感顿时消散,更添了几分恼怒。他猛地拉开门,指着门内,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能刺破耳膜:“还杵着挺尸呢?!还不快滚进去!老爷和夫人都等着呢!你这腌臜样子,是想把晦气带进院子,冲撞了贵人不成?滚去柴房待着!没吩咐不准出来!”

一股大力从背后推来,林霄踉跄着,几乎是被搡进了门内。大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街市的喧闹,也把他推进了另一个冰冷的牢笼。

柴房不大,堆满了干柴和杂物,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唯一的“家具”是角落里一张铺着破草席的矮榻。林霄靠在冰冷的柴垛上,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寒意像无数小虫子往骨头缝里钻。饥饿感也一阵阵袭来,胃里火烧火燎。

不知过了多久,柴房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瘦小的身影闪了进来,是柳家后厨一个叫小豆子的烧火丫头。她手里捧着个粗陶碗,里面是半碗温热的粟米粥,上面可怜巴巴地飘着几片腌菜叶子。

“七…七郎君,”小豆子怯生生地,声音像蚊子哼,“快…快喝点吧,暖暖身子。”

林霄抬起头,看着女孩紧张又带着点同情的眼神,没说话,只是默默接过碗。粗粝的陶碗边缘有些缺口,温热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他几口就把那稀薄的粥灌了下去,胃里总算有了点暖意。

“小豆子,”林霄的声音因为寒冷和虚弱有些沙哑,“外面……有什么热闹吗?”他需要信息,需要了解这个陌生的世界,需要找到一丝能撬动这绝望处境的缝隙。

小豆子眼睛亮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小丫头的兴奋:“可热闹啦!东市的‘旗亭酒楼’!听说,诗仙李太白先生今日在那里宴饮!半个长安城的文人才子都跑去啦!都盼着能亲耳听到太白先生吟诗呢!那场面,啧啧……”她咂咂嘴,眼神里充满了向往,随即又黯淡下去,惋惜地看着林霄,“可惜七郎君你……”

李白!旗亭酒楼!

这两个词像两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林霄混沌的脑海!顶级KTV少爷的职业本能瞬间觉醒——信息就是机会!巨大的机会!一个被踩在泥里的赘婿,要翻身,还有什么比在诗仙李白面前搞个大新闻更快的捷径?管他娘的后果!搏一搏!

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和赌徒般的狠劲冲上头顶。他猛地站起身,带起一阵灰尘。

“小豆子!”林霄的眼神锐利得吓人,完全不像平时那个懦弱的柳七郎,“帮我个忙!去你阿娘那里,弄点……弄点酒来!随便什么酒,越烈越好!快点!”

小豆子被他突然爆发的气势吓住了,愣愣地点点头,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跑了出去。

旗亭酒楼矗立在东市最繁华的街口,三层楼阁飞檐斗拱,朱漆雕栏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还未靠近,那鼎沸的人声便如热浪般扑面而来。酒楼门口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各色人等——锦衣华服的公子、纶巾博带的文人、甚至粗布短打的贩夫走卒——都伸长了脖子,拼命想往里面挤,只为一睹诗仙风采。

酒楼内部更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酒气、汗味、熏香、脂粉香……各种气息混杂蒸腾,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躁动氛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二楼临窗最中央那张最大的席案上。

林霄裹着一件从柴房角落里翻出来的、带着浓重霉味的破旧麻布外袍,像一条滑溜的泥鳅,凭借夜场里练就的在拥挤人群中穿梭的本事,硬是从人缝里挤到了二楼靠近楼梯口的一个角落。这里视角不佳,但勉强能看清中央那桌的情形。

那席上坐着七八人,皆是气度不凡。但所有人的光芒,都被居中一人完全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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