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风波(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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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铁链摩擦着手腕,那沉重的触感仿佛要将林霄(柳七爷)的骨头都冻透。他被两名如狼似虎的衙役夹在中间,推搡着穿过喧嚣未散的人群。柳玉润那愤怒到几乎变形的咆哮声、霓裳阁伙计们惊惶无助的目光、围观百姓或鄙夷或猜疑或麻木的脸孔,如同走马灯般从眼前掠过,最终都被京兆府那扇沉重、黝黑、散发着阴冷气息的大门吞噬。

“哐当!”

沉重的府衙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光亮与声响。甬道幽深,墙壁高耸,只有墙壁高处狭小的气窗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绝望的冰冷气息。这里是权力的最底层,是阳光照不到的角落。

崔琰那张冷峻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显威严,他并未再看林霄一眼,只是对衙役冷声吩咐:“押入甲字三号监,严加看管!非本官手令,任何人不得探视!”说完,他拂袖转身,径直走向内堂,那绯色的官袍在阴影中如同一抹凝固的血痕。

林霄被粗暴地推进一间狭小的牢房。铁门再次“哐当”锁死,巨大的回音在空寂的牢狱通道中回荡,久久不散。牢房内只有一堆散发着腐味的干草,一个散发着恶臭的便桶,再无他物。墙壁冰冷刺骨,渗着水珠。

林霄没有立刻坐下,他挺直了背脊,缓缓走到牢房唯一的小窗前。窗高且窄,只够探出半个头,外面是京兆府内院的一角高墙,隔绝了所有视线。他深吸了一口这污浊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腕上的铁链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声响,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

**买凶杀人,勾结黑道。**

这罪名,足以抄家灭族!对方这是要彻底将他柳七钉死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而且,时机拿捏得如此狠毒!泉州的钱未到,柳家最大的底牌和依仗悬在半空,长安这边人心最是浮动,正是下手的最佳时机!

“栽赃杀人灭口…官府介入…封锁消息…”林霄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对方显然吸取了昨日煽动民乱不成反被抓住破绽的教训,今日的杀招更加直接、狠辣、致命!利用官府的力量,以“重罪”之名将他隔离控制,切断他与外界(尤其是霓裳阁)的联系,再慢慢炮制“铁证”。那具孩童尸体是关键,但也是最容易被做手脚的地方!

**“崔琰…”**林霄咀嚼着这个名字。京兆府司法参军,掌管刑狱诉讼,位不高却权柄甚重。此人面相冷硬,眼神锐利,不似易与之辈。他是纯粹的公事公办,还是…已经被幕后之人收买或施压?刚才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讶异,是针对自己的镇定,还是…针对这案子本身?

林霄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对方能动用这个层级的官员,甚至可能影响整个京兆府的办案方向,这背后的力量,绝非柳承志的残党或区区布业行会所能企及!柳承志背后的人?还是…自己无意中触动了长安城里哪一方更可怕的势力?是针对柳家,还是…仅仅针对他林霄?抑或是…泉州那笔巨款引来的觊觎?

寒意,比这牢房的石壁更冷,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将所有线索、所有人物、所有可能的动机在脑中飞速排列、推演。泉州的钱是唯一的生路,但远水解不了近渴。长安这边,他必须立刻反击!突破口在哪里?那具尸体?闹事的“苦主”?还是…崔琰本人?

**霓裳阁。**

柳玉润眼睁睁看着丈夫被铁链锁走,那冰冷的铁环仿佛套在了她的心上,勒得她几乎窒息。巨大的愤怒和从未有过的恐慌在她胸膛里猛烈冲撞,让她庞大的身躯微微颤抖。

“爷们儿…”她喃喃道,声音嘶哑,刚才的咆哮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此刻只剩下无边的心疼和狂暴的杀意。

“夫人!夫人!这可如何是好啊!”管事脸上还带着血迹,焦急万分地冲过来,“七爷被带走了!罪名…罪名太大了啊!”

“闭嘴!”柳玉润猛地一瞪眼,那细小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火焰,竟让管事吓得一哆嗦。“慌什么慌!天还没塌下来!”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要将整个长安城的空气都吸进去,胸膛剧烈起伏,强行压下了立刻冲去京兆府砸开大牢的冲动。

林霄最后拍她手臂的触感还在,他说的“清者自清”还在耳边。爷们儿需要她稳住后方!霓裳阁不能乱!

“听着!”柳玉润的声音如同闷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立刻给我办几件事!”

“第一,关店!大门紧闭!所有伙计,分成三班,日夜轮守!刀棍都给我备齐了!再有敢靠近闹事的,给我往死里打!打死了,老娘顶着!”她眼中凶光毕露。

“第二,去!把长安城最好的仵作,给我‘请’来!不管用什么法子,花多少钱!我要知道那死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谁下的毒?!”

“第三,”她眼中寒光一闪,“给我盯死昨天和今天闹事的那些王八羔子!特别是那个抱死孩子的畜生!还有那些混在人群里煽风点火、跟着官差来的陌生面孔!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他们的老巢,找出他们背后是谁!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四,”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动用柳家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商会的,交好的官员家眷,哪怕是欠咱家人情的,都给我去走动!打听京兆府里的消息!打听崔琰的底细!告诉他们,只要能帮上忙,我柳家倾家荡产,来日报答!”

“是!夫人!”管事被她一连串杀气腾腾的命令震住,同时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连忙应声,带着几个心腹伙计分头狂奔而去。

柳玉润独自站在空荡下来的店堂里。阳光透过紧闭的大门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线。她巨大的身躯在光影中投下浓重的阴影。她缓缓走到林霄清晨站过的窗前,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残留的气息。她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紧紧攥住了窗棂,坚硬的木头在她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爷们儿…”她低语,声音低沉如受伤的猛兽,“你撑住…等我把那些害你的杂碎,一个个…碾成齑粉!”她眼中是滔天的怒火,更是磐石般的决心。

**京兆府,内堂。**

崔琰端坐于书案之后,绯色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硬。他面前摊开着那份“苦主”的血状,墨迹淋漓,控诉着柳七的“滔天罪行”。一个身着便服、面容精干的心腹垂手立于下首。

“大人,柳七已押入甲字三号监,按您的吩咐,严加看管。”心腹低声道。

崔琰“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状纸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大人,”心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卑职观那柳七…反应颇为蹊跷。寻常商贾,突遭此等重罪锁拿,莫不惊慌失措,哭天抢地。他却…过于镇定了些。面对指控,条理清晰,直指破绽,最后配合带走,言语间还暗指栽赃…此人,不简单。”

崔琰敲击桌面的手指顿住了。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昏暗的光线落在心腹脸上:“你也看出来了?”他声音低沉,“岂止是镇定。他那份惊愕和‘无辜’,演得恰到好处,却又在细节处透着一股子…笃定。仿佛…他笃定自己必然无事?”崔琰的眉头微微蹙起,这是他今日第二次流露出明显的情绪波动。

“还有那尸体…”心腹低声道,“柳七指其‘面色青紫,肢体僵硬,中毒身亡,绝不止一日’,与我们初步的…判断吻合。他一个商人,如何懂得这些?”

“这正是疑点所在。”崔琰缓缓靠向椅背,眼神深邃,“要么,他真与此无关,被人构陷,且心思缜密,观察入微;要么…他就是在故布疑阵,甚至,连这尸体的状态都在他的算计之内!”这个推测让崔琰自己都觉得有些心惊。

“那…大人,我们接下来…”

“查!”崔琰斩钉截铁,“两件事!第一,详验那具童尸!让仵作仔细勘验,死亡时间、死因、所中何毒,务必查得水落石出!任何细节都不可放过!第二,”他眼神一厉,“秘密去查泉州!查柳家在泉州到底在做什么!为何柳七对此事如此在意?两日内,我要看到结果!”

“是!”心腹领命,迅速退下。

崔琰独自留在昏暗的内堂。他拿起那份血状,又缓缓放下。柳七最后那句“还请大人明察秋毫,还柳七一个公道”似乎还在耳边回响。那份镇定下的锋芒,那份看似配合实则寸步不让的绵里藏针…此人,绝非池中之物。这桩案子,表面是商贾纠纷、买凶杀人,内里…恐怕是暗流汹涌,牵扯甚广。他感到自己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再次敲击桌面,节奏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阴暗的牢房中。**

林霄缓缓睁开眼,结束了长时间的推演。他走到牢门前,对着外面昏暗通道里值守的狱卒,声音平静无波,却清晰地传了出去:

“劳烦,禀报崔大人。柳七有要事相告,关乎此案真相,关乎京兆府清誉,也关乎…长安城的安稳。”

狱卒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刚进来的重犯,非但没有哭闹求饶,反而如此平静地提出要见司法参军。

林霄补充道:“请务必转达,柳七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此事重大,刻不容缓。”

狱卒看着林霄那双在昏暗中依然沉静如深潭的眼睛,莫名感到一股压力,迟疑片刻,还是转身快步离去。

林霄退回牢房深处,背对着牢门,负手而立。他望着那方寸大小的铁窗,窗外的光线似乎又黯淡了一些。

**泉州的钱,依旧渺茫。**

**长安的刀锋,已然见血。**

**这牢房,是囚笼,或许…也是棋盘。**

他必须撬动崔琰这块看似坚冰的棋子。那具尸体,是他反击的第一个支点。他赌崔琰并非完全被收买,赌他作为司法官员的职责感和…那一丝对真相的探究欲。这步棋,险之又险,却不得不走。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懈可击的平静,唯有眼底深处,那簇名为“泉州”的微弱火苗旁,悄然燃起了一丝冰冷的、属于绝境反击的幽蓝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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