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在世时,王爷的逍遥之名就犹然在外,身上虽一直兼着鸿胪寺少卿的虚职,却很少参与外交的实事。只是在偶尔接待外朝使者时露露面,以示四海对使者的尊重。
更多的时候,是找些投缘的不得志的酸腐文人在府上喝酒吟诗、写字作画,再传来京中花名在外的姑娘们伺候作伴,自是一派风流,红袖添香。一天中宝贵的晨光和夜晚挤出来,却是用来辛苦练武的,雷打不动。
即便府中多了个寄养的婴孩,糊弄外人的把戏少了许多,但晨起练武、夜晚主仆互殴的习惯不曾改变。
说来也奇怪,婴儿的作息并不规律,饿了吃,困了睡,完全取决婴儿本身的生理需求。
想他们府上那般玲珑剔透的小世子,刚出生的头两年也熬人得很,闹觉、尿床是常有的事,大约三四岁以后才渐渐懂事。
可他们府里寄养的这丫头怪得很,好像小小年纪就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和作息规律。早上和晚上跟着合宫上下精神抖擞,每次被奶妈抱出来,小小的身子都会直起来在旁观看,两只小圆眼睛滴溜溜跟着来回的比划转,表现出对练武的极大热情。
不仅出恭会喊人,也很少哭闹,更关键的是,她的生活作息竟能自我调节到与府中众人一致,少去看护她的仆人许多的麻烦。
就连王爷都越发肯定,此子与众不同,对她宠爱有加。京中许多卖幼儿玩具和糕点吃食的商贩、店老板,大概都知道这位逍遥王爷收养了一个小女娃娃,并且对她格外疼爱。
……
再微小的风吹草动,也逃不过天机局的耳目,自然,逍遥王府上平白多出个女丁,很快传到了四海国皇帝陛下的耳朵边。
今日秋高气爽,趁着白马寺秋祭斋戒的日子,韶山不对香客开放,四海国的皇帝陛下微服私访,带着自己最信任的臣子爬韶山,爬了大半天才爬到最高处的山顶,在山顶的石亭子歇下。
陪侍的太监准备了酒水糕点,天机局首尊夏峰便趁着与陛下同座共饮,玩笑着将逍遥王宠爱幼婴的事说与陛下听。
陛下一阵意外:“朕这十二弟可是最烦伺弄孩子,当初小世子降生可没少听他抱怨嫌弃,不然也不会将那么小的小世子急急送出京修行,如今怎会突然转了心肠?”
夏峰便将局中各处汇总的消息,捡了最要紧的同陛下讲:“据说此子非凡,王爷很是看重,连练武都不避讳。”
说起“非凡”二字,皇帝陛下的脸色明显一滞,他放下筷子,问夏峰:“那婴孩当真非凡?与朕的圣孙,比之如何?”
陛下口中的圣孙,是二皇子嫡出,他三岁能颂,四岁能诗,由皇帝陛下在宫中亲自教养,是皇帝陛下最看重的孙儿。
三皇子早早就封地封王,离开京城,二皇子这么多年还能安然在京中与太子争锋,全赖二皇子妃会生,生出这样讨皇帝陛下喜欢的圣孙。
恐怕在四海国内,无论谁提起圣孙,都不敢胡言乱语,何况在皇帝陛下跟前。
夏峰摇头,没回答这个问题,只道:“圣孙乃龙孙,怎可与一娼妓贱妇的孩子相提并论。云泥之别,此乃天定。”
说到这,皇帝陛下一扫面上阴郁,高笑出声。一来臣子拍马屁的话拍得恰到好处,二来听说自己的十二弟终究与娼妓混到了一处,坠了半辈子清风高雅的名声,到底开心得很。
“堂堂王爷,竟与京城第一花姑娘生有了孩子,还将孩子光明正大地养在府内,若是先帝还在,恐怕听到这样的事情也会惊掉下巴吧。这样,朕帮帮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就着礼部尚书亲自去给孩子办庚册,交与宗人府登记入户吧。”
皇帝陛下显然误会了,就如听到这些八卦的普通百姓,都以为这婴孩是王爷与锦瑟的私生女,因为不便公开,才说是收养的义女。还有些看好戏的无知百姓,笑王爷鳏寡多年,终于放下了皇族子弟的脸面,投入了烟柳巷里柔情的怀抱,大底和四海国尊贵的皇帝陛下此刻是一样的心肠。
夏峰没料到皇帝陛下会这般处置,倒有些弄巧成拙。但皇帝的决定就是圣旨,他哪怕再意外,也不敢多讲什么,更不敢告诉陛下,此子的名字与最近犯了大罪的孟氏一女一模一样。既然陛下误会了,只能让这样的误会继续下去。
“陛下英明。”
沉首应完,天机局的首尊大人再不敢多话。说多错多,今日他如此反常,也是因为那个漂亮得舍不得他拔刀的女人吧。
夕阳西下,韶山的枫叶似乎又红了许多,但再红,也不及天边的火烧云,炙热,悲情,而壮阔。
……
……
至于孟归荑,被困在小小的身体里,除了一点一点长大,她没有任何办法打探到孟家的任何消息,更不知道家中众人如今都是怎样的光景。
煎熬的是,她的天地就是小小的一方摇篮,话都说不清楚,又怎谈力挽狂澜,拯救家人?
她甚至听不见王府中有人谈论起孟家的事,就好像神武将军后代的一朝沦落,不过寻常而已,不足为奇。
所以她急切地想长大,努力地吃饱睡好,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些并不久远的仇恨,慢慢地学会了克制,学会了在内心的痛苦煎熬中,保持相对的平静。一岁又一岁地,时光并不如梭。
等再长大一些,她能走能开口时,倒也在周围人身边旁敲侧击地打听过孟府的事。可真就像赵良仁说的一样,死的死,伤的伤,流放的流放,没奴的没奴,爷爷跟着也病逝,百年侯爵之家,竟没留下一点血脉。
而那赵良仁却当了孟家军的首领将军,就此平步青云,在朝堂崭露头角。
这些事,就发生在她重生后没几天。探听清楚后,有多少个日夜,她的被角总是湿的。
那阵子,王爷以为她被脏东西缠身,请了宫中巫师作法驱鬼。幸得锦瑟日夜陪伴在身侧,她渐渐哭得就少了,至此,小丫头好像也不曾再哭过。
如今长至两岁多,小丫头第一次出府,竟是为了入宫庆贺圣孙梁子辰的七岁生辰。
小丫头脾气大的很,打扮得粉粉嫩嫩的,小脸却硬邦邦冷黢黢,拉住自己寝室的门框就是不让老管家抱,一味与站在院子等她的王爷置气:“先前求你们带我出府玩,你们谁也不答应,现在陛下让我进宫,你们却干脆利落,我可不依!今日不允我在街上逛逛,我绝对不上马车!即便你们强行抱我上马车,入宫了我也不守规矩,看陛下治不治你们的罪!”
三岁不到的小人,口齿清晰地说着威胁的话,倒叫一院子的主仆难办。
几个护卫也是看她长大的,知道这丫头的性子,谁也不愿轻易上前用强。
便是老管家看她两个小手扣在木头上半天,指甲盖下的肉都是青白的,也是不忍,心疼死了。
他调过头来劝王爷:“不然,就让马夫在皇宫附近的街上多跑几圈,应该赶得上夜宴。”
“看你们一个个给她惯得!”
王爷话虽这么说,但他也知道在这件事上,自己责任更甚,只能无奈应允。并嘱咐道:“可以是可以,但你得答应本王,进宫之后,给本王好好与圣孙比试,也好叫圣孙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小丫头高兴地应下后,直往老管家怀里蹿,上了马车坐到王爷腿上,才仰起头露出不解的眼神:“那王爷你为何要故意惹皇帝陛下不痛快?”
王爷看着她一双漂亮的鹿眼,忍不住凑上去捏了捏她圆润的脸颊,温柔地笑道:“本王没有丝毫的权力,但必须要有滔天的盛名,才能弥补前者的不足,否则,怎能在这吃人的京城,安稳地活下去?”
小丫头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忍不住郑重地点点头:“王爷说的很有道理,归荑受教。”
“哈哈哈!”
“哈哈哈!”
她这人小鬼大的样子,惹得车里的王爷和老管家又一通好笑。
……
王爷的府邸远在郊外,但胜在马匹健硕,据老管家说,因为王爷常在江湖走动,与江湖豪杰结交甚广,王府连马车用的都是汗血马,怪不得王爷平时出入京城很是方便。
这一次,马车也很快到达皇宫附近,依小丫头的要求,马车在各个街道中逛了很久。
终于,马车悠悠地停在了罪臣之府。
荣耀时刻,自是万人敬仰,府前巨大的神武柱石日日都有人瞻仰跪拜;可如今孟家背负上叛国卖敌的罪名,侯府大门潦倒不说,就连柱石上都有无知百姓砸泼的各种粪便、烂菜叶子。
王府的马车缓缓地经过她曾经的家门,小丫头抓着马车窗帘久久不肯放下,眼里全是不符合年纪的荒芜。
世人无知非世人的过错,只是背后筹谋之人,心肠歹毒,实在可恶。
孟归荑发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赵良仁必死无疑。
至于藏在赵良仁背后的那位殿下,她也一定会想办法揪出来。
重生一回,她愿意以性命做赌,与京城中的权贵魍魉博上一博,无论查到哪位殿下,查到何种权贵,,她必叫他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神挡杀神,鬼挡杀鬼,誓不回头。
王爷瞧她神色有异,望着曾经忠勇儿郎频繁出入的侯府,如今一片寂寥荒芜,他跟着也是一阵叹息:“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高楼塌。说起来,本王那善疑的皇兄,竟然真的听信小人谗言,下旨杀了孟家所有能战的儿郎,终究是四海的损失!且看着吧,不消十年,等到北靖少年皇帝长成,咱们四海的边境子民,可有苦受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