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阿鲁台言语不善,胡概道,“我大明皇上诚意十足,太师,方才你说鞑靼与察合台汗国东西夹击瓦剌,是为获取地利,我大明与瓦剌因你们两国和大漠阻隔,并不接壤,可不是为此。”
“可你们也不愿意看到一个一统草原的强大瓦剌!”阿鲁台立刻道。
“不错,所以我大明皇帝答应,与你们通好,不再为敌,鞑靼之南,你们大可放心。另外,大明西北的关西七卫与察合台汗国多有摩擦,以后也当安定。只要你们不犯大明,大明也不会再北征。”胡概说到这里,语气开始强硬,“但若再犯,虽远必诛!”
“放肆,你说什么?!”
这话一出,鄂尔多斯部首领苏曼立刻又站了起来,似乎巴突温都苏刚死,就着急着表忠心,想要代替他的位置。
啾——
阿鲁台左肩上的灰鹰突然发出一阵冗长的嘶鸣,吓得苏曼赶忙坐下。
阿鲁台眼睛一瞪,“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转头看向胡概,冷笑一声,“胡特使,大明皇帝派你来好似不是和谈的,倒像是来威胁的。”
胡概道,“太师莫要误会,这是事实,不是威胁。”
阿鲁台没有回应,沉思良久,站起身来,走到胡概身前,“特使方才的话我听得懂,倘若我今日不答应,来年开春与瓦剌开战,大明就要抄我鞑靼和察合台汗国的屁股是不是?这哪里不是威胁?”
胡概抬头看着他,“这何尝又不是大汗和太师向我大明呈递国书的原因。”
两人对视,阿鲁台脸色铁青,胸膛起伏,显然胸中正酝酿一股冲天怒火,只可惜无处发泄。
良久,阿鲁台稍稍平静下来,“胡特使,我承认你说的不错,不过我也向你交个底,凭我鞑靼现下的实力,就算与察合台汗国东西夹击,也不见得是瓦剌的对手,若是来年开春的大战大明袖手旁观,怕是就要看到一个更加强大的瓦剌虎踞北方了。”
胡概就等他这一句,闻言道,“那太师还想要怎样?”
“自然还是希望大明出兵。”阿鲁台说道。
“太师,既然胡某方才如此说了,当知道这是我大明皇上的底线,你我再多拉扯也是浪费时间,还请太师换个条件。”
胡概依然是威胁,若阿鲁台还要坚持大明出兵,与大明朝拉扯,开春瓦剌就该进攻了,到时后方大开,两面受敌,可就麻烦了。
阿鲁台闻言,心中快速分析了利害,强行压下一口气,想了想道,“好,两国结盟要的就是诚意,既然特使要我换个条件,那我就换一个。”
他顿了顿,“行军打仗,人数优劣倒也是其次,我十万大军与察合台汗国十万大军,也不见得就一定敌不过瓦剌,但是得用气,方才特使与我说到地利,漠北之地哪里有漠南肥美,若是大明朝答应来年得胜之后,准许我鞑靼在河套地区放牧,那到时必然是三军用命,何愁不胜?特使放心,我们只放牧,不占有。”
河套地区就是黄河北部的冲积平原,陕西之北,阴山之南,这里虽不比江南,但水源充足,草木丰盈,是养马放牧的最佳之处,当年朱元璋将残元势力从这里赶了出去,并设置了东胜卫,但朱棣即位后,出于多方考虑,将卫所迁出,不再驻兵。
不过虽然如此,其他势力想要染指,却也是万万不能的。
现在阿鲁台说“只放牧、不占有”,胡概怎么可能会相信,他也不多做解释,摇摇头,“不行,太师还是换个条件。”
阿鲁台眯眼,“特使不请示一下大明皇帝,怎么就能说不行?”
胡概道,“太师可代表大汗,但我胡概可代表不了大明皇上,不过我是代表不了皇上点头,却可以代表皇上摇头。”
阿鲁台皱眉,想了想又道,“大明有神机营,火器威力天下皆知,既然大明无法为我鞑靼铁骑提气,那就给我三千火铳,百座火炮,来年拿下瓦剌不在话下!”
胡概闻言又是摇头,“不行,大明三大营,神机营也不过五千人,拱卫京师,听命皇上,太师张口就是三千火铳,百座火炮,岂不是要将我神机营挖空?”
阿鲁台这下恼怒了,环眼一瞪,“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大明想要眼睁睁看着瓦剌吞并我鞑靼,一统这大漠草原?”
胡概看火候到了,微微一笑,“太师,你的胃口太大了,所提条件胡某万难答应,不过方才胡某想过了,有一条即可为三军提气,助来年大胜,又可让皇上答应。”
“特使不妨直言。”阿鲁台没好气道。
他知道,胡概绕了这么大一圈,其实这所谓“方才想过”的条件早就有了,只等将自己逼至墙角,无路可退而后无奈答应。
“太师,我们汉人有句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鞑靼铁骑打仗,粮草便是牛羊,今年正遇寒冬,鞑靼冻死的牛羊怕是不少,如此来年开春与鞑靼大战已是先败之局。”
胡概说到这里,伸出两根手指,“太师说鞑靼有兵十万,好,那我大明就在来年太师开战之前奉上二十万石粮食,以助太师旗开得胜!”
在座的鞑靼众部族首领闻言都是气愤异常,自己的族人在前面浴血打仗,大明朝却只想出点粮草了事?这坐山观虎斗的心思也太明显了吧?
但碍于阿鲁台的呵斥,当下他们均是不敢出声,一个个憋的脸红脖子粗,只顾大口灌酒。
“哼!”
阿鲁台同样愤怒,他看着胡概,眼中都快冒出火来,猛然转身,坐回首座,“大明朝真是一手好盘算,二十万粮食就想打发了我们!”
胡概也坐了下来,“太师,胡某还未说完。”
“哦?大明朝还有其他好处提供?”阿鲁台心中又有了希冀。
现在的他处境被看透,气势上完全被胡概压制,已经没有了主动权。
胡概道,“二十万石粮食只是其一,方才太师说行军打仗要用气,大明河套得之不易,绝无可能答应太师放牧,但假若来年开春太师得胜,大明朝可定期开放边关,与鞑靼互市!”
阿鲁台闻言又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他心里明白,大明提供粮食是为打败瓦剌,开关互市是为减少鞑靼对大明边关的骚扰劫掠,而且前提还是在来年得胜之后!
这怎么看都是大明付出的少,得到的多,是个颇为划算的好买卖,而自己却沾不到多少便宜,更别提油水了。
胡概继续,“太师,大明能提供这个条件已是不易,我们需要的是牛羊马匹,你们需要的是丝绸、茶叶、锅碗瓢盆,互市之后,大明鞑靼各取所需,这才是真正的和平。”
阿鲁台心中哀叹,这胡概是摸准了自己的处境,死命压价,但可恨的是,自己还没有其他抬价的手段。
既已如此,他觉得还是尽量多捞一些好处,思虑片刻道,“我鞑靼来年出兵十万,可还有女人孩子,这加起来可远远不止十万,二十万石粮食可是不够,况且我们的族人常年吃羊肉,食量大,跟你们明人吃米吃面可是有些不习惯,特使说的不错,今年寒冬,冻死饿死的族人、牛羊俱是不少。”
他伸出一根指头,“这样,大明提供一百万石粮食,年底之前交给我们,这条件我们便答应了!”
阿鲁台所言倒也是真的,蒙古人吃饭从来是“擅肉为常,粒米为珍”,就是说羊肉为主,粮食为辅,要他们天天和中原人一样吃粮食,显然是不习惯,也就是灾年没得吃才能这般将就,只要饿不死就行。
胡概摇头,“太师,二十万已是不少,即便是这些,也是要从江南通过漕运送来,年底之前实在难以送达。”
阿鲁台闻言实在忍不住了,站起身来眯眼道,“特使有些欺人太甚了吧,一点讨价还价的机会都没有?!”
胡概也站起身来,拱拱手,“太师见谅,实在也是为难。”
一点都不妥协?阿鲁台雷霆大怒,气的七窍生烟,鼻息处的白雾肉眼可见的升腾,“那还有什么可谈的?!”
转头看向达巴拉干,“送客!”
“太师英明,就不该与他们谈!”
“如此欺人,还谈什么谈?!”
“将我鞑靼当什么了?!”
“......”
眼见和谈崩裂,鞑靼众部族首领终于能说话了,纷纷站起身来表示愤怒。
“大明特使,请吧!”达巴拉干走来,做出请的手势。
胡概站起身来,转头看了一眼脸色铁青中带着郁闷的阿鲁台,拱拱手,“太师,告辞!”
不等回应,便对郑亨和和范道,“我们走。”
说罢,就要出帐而去。
可郑亨跟了上去,和范却是不走,反而三步并作两步,张开双臂拦住胡概去路,“胡大人,皇上将如此要务交给你,你就是这样和谈的?!”
胡概见状恼火不已,回头看了一眼阿鲁台,他果然表情变换,饶有兴趣地看向自己。
胡概心中也憋了一口气,比方才的阿鲁台也不遑多让,这个和范简直是个棒槌!
回过头,看向和范,语气严厉,“和公公,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和范阴阳怪气冷笑,“我是主子派来的监军,方才你与阿鲁台太师相谈,我可以不说话,但现在谈崩了,我也能不说话吗?!如此一个结果,你胡概担得起,我和范作为监军,可担不起。”
他说完不理会胡概,上前走到阿鲁台身前,躬身换了笑脸,“方才让太师见笑了,可莫要为了胡大人的话动怒,伤了两国和气。”
阿鲁台见有的商量,也换了一张笑脸,起身还礼,“和公公有礼了。”
言罢看了看脸色铁青的胡概,立刻换了为难神色,对和范道,“只是胡大人方才的条件,我实难答应,我鞑靼有心和谈,奈何大明不许呀。”
“许,许,大明朝当然许。”和范立刻赔笑道。
他也回头看了看胡概,对阿鲁台道,“只是这一百万石粮食确实是有些多,大明朝国力虽强,一时却也难以凑足呀。”
“哦?”阿鲁台闻言又故作为难,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我阿鲁台就卖公公一个面子,大明能出多少粮食?”
和范闻言大喜,想了想,伸出五根手指,“太师,五十万石如何?”
阿鲁台皱眉,低头稍微想了想,抬头道,“好,既然公公如此敞快,那五十万石就五十万石。”
说完又看了看胡概,有心故意挤兑,对和范道,“公公如此慷慨,我阿鲁台就再卖公公一个面子,这些粮草也不用年底,就明年开春送来即可!”
这用心就可谓险恶了。
和范喜笑颜开,“那就多谢太师了!”
这是上杆子给人送东西。
胡概闻言大怒,急忙对阿鲁台道,“太师,我才是皇上特命的钦差,和公公答应五十万石,我胡概可没有答应。”
阿鲁台一滞,假装为难地看向和范,“和公公,这......”
“哼!”和范对着胡概冷哼一声,对阿鲁台道,“太师放心,我和范说的话算数,回京之后便禀告皇上,您要做的就是只待国书即可!”
“好!”阿鲁台大喜。
见这番状况,胡概更为恼火,此时的他自然也想对阿鲁台放两句狠话,比如来上一句“有我胡概在,你们方才所谈可做不得数,待回京之后,一切由皇上定夺”。
可他知道,他现在什么都不能说。
这倒不是怕面上不好看,更加得罪和范这个东厂总管的干儿子,而是有着更深层次的考虑。
不管这个和范有多讨人厌,多不识趣,但他的行为和言语所代表的目的却是对的,那就是和谈必须成功,这是朝廷的底线。
而且这也并非多难的事情,毕竟即便大明不出兵,鞑靼也是被逼到墙角,更为急切的那一方。
只是胡概要做的,是在这个基础上,尽量压低条件,为大明争取利益,一来鞑靼毕竟是大明的敌人,所谓的联盟不过是一时之需,改变不了关系,二来这也是朝廷对他的要求,毕竟大明朝现在经历多年北征,也不富裕。
但和范显然并不这么想,他要的只有和谈成功这个皇上最为需要的目的,至于付出多少成本,并不是他要考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