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概看着阿鲁台手里提着的人头,巴突温都苏的眼睛瞪得滚圆,这是死不瞑目,血水“嗒、嗒、嗒”一滴滴滴在地上。
这一幕他怕是这一生也难以忘记,抬头看向阿鲁台,这次真的是领教了此人的厉害和果决,“太师,此贼既已伏诛,袭杀之事就算过去了。”
达巴拉干站出来,“特使,我家太师今日一早就闻知了巴突温都苏要派人袭杀你们,破坏和谈,所以便急急派我带人保护,幸亏赶的还算及时,才能保特使无恙,您之前问我问什么要赶尽杀绝,不留活口,那是因为我们太师早就知道是这对他最忠诚的巴突温都苏所为。”
胡概点头,转头看向一脸得意的阿鲁台。
两国结盟,共击瓦剌,无论是对于大明,还是对于鞑靼,都是有利的,只是鞑靼是更为急切的一方。
但对于大明来说,面临连年大战,国库空虚的现实情况,和谈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要以最小的代价让鞑靼去跟瓦剌血拼,削弱瓦剌的实力,这才是根本目的。
所以胡概才会在一开始就想要以遭遇袭杀抢占主动权,进而逼阿鲁台讲条件,却没想到阿鲁台直接在他面前来了这么一出,将和谈的诚意体现的淋漓尽致,还给自己来了个下马威,直接将主动权攥在了自己手里。
啪——
“哈哈哈......”阿鲁台扔掉手中人头,哈哈大笑着回了首座,自己斟满酒,对着胡概举杯,“胡特使,现在咱们是否可以共饮了?”
胡概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堂中央的人头,心说此人果然不好对付,也举起酒盏示意,两人同饮。
只是这马奶酒带有腥味,胡概实在喝不习惯,一杯酒喝了三次才勉强将之灌尽。
阿鲁台重新坐下,道,“胡特使,我们鞑靼人直爽,不懂什么是矜持,什么是沉稳,今日既然是和谈,那就当着长生天,咱们敞开了说。”
阿鲁台眼神像是回忆不堪的往事,“鞑靼与大明战场厮杀数十年,我鞑靼的确是败多胜少,加之瓦剌在西面虎视眈眈,早有吞并我们,一统蒙古草原之心思,所以我们大汗深思熟虑之下,这才呈递国书,希望与大明修好,共击瓦剌。”
胡概闻言,心说这阿鲁台的确是放得下身段,和谈之际,即便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如此这般先自我揭短也非常人,“太师,恕我直言,大汗的初衷大明自然是知道,但若是先帝太宗皇帝尚且在位,我也绝无机会出现在你这营帐之内。”
这话说白了就是,现在是你鞑靼有求于大明,谈与不谈、和与不和,都是大明说了算。
你阿鲁台代表的可以是你自己,没有人可说你的不是,包括鞑靼大汗,但我胡概可代表的是大明,你阿鲁台放低了身段,但我胡概可没有这意思。
“特使说话也不要这般不识台面。”阿鲁台闻言却也不见丝毫生气,笑着道,“大明先皇是我阿鲁台一生劲敌,不瞒特使,假若他尚在位,这国书我鞑靼是断然不会呈递的,不过这话说回来,他虽然五次发兵塞外,让我鞑靼难以踏足漠南,但却无力派兵驻守,辛苦打下来的漠南依然没有归于大明实际统治之下,只要这个状况一直存在,一时的输赢算不得什么,我鞑靼随时都能打回故地。”
后面这话也算腰杆挺了挺,硬气了一些。
“太师说的不假。”胡概承认,阿鲁台说的的确是事实,“我大明要的边境和睦,可不是地盘多少,所谓和谈,便是对双方都有利,才有成功的基础,我大明当今皇上正是痛晓太师所言的这一点,这才派我出使塞外,与太师当面商议。”
“好。”阿鲁台大喜,“如此说来,鞑靼与大明安定相处已经是双方的共识,我是否可以认为是大明同意结束两国几十年来的交战状态了?”
胡概摇摇头,“太师是聪明人,大明国力强盛,这漠南之地朝廷虽未派卫所驻守,但鞑靼想要重新染指却也没有那么容易,而且就算将来真的能够染指,也不一定是你们鞑靼。所以方才太师所言,大明朝的确是有考虑,但却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什么,那自然是共击瓦剌,削弱其实力,这才是大明愿意与鞑靼和谈的初衷。
这话阿鲁台自然是明白,闻言看向案桌上的酒盏,神色变得愤懑起来,他端起一饮而尽,“二十年前,脱欢不过是我帐下一奴,牵马放羊、煮饭斟酒,不想却一朝逃脱,成了如此气候!”
他看向胡概,“你们汉人有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不错,我鞑靼的确已不复当年,相比于大明,瓦剌现下才是我鞑靼心头大患,而对于大明,也不愿看到一个强大的瓦剌,大汗也曾说过,联盟共击瓦剌才是你我两国和谈的基础。”
胡概接话,“大汗在呈递的国书上言说来年开春想要联盟三国共击鞑靼,敢问太师,鞑靼打算如何共击?”
这就直奔重点了。
阿鲁台道,“胡特使,我阿鲁台带领鞑靼部族与瓦剌在这茫茫草原大漠相互征杀了数十年,前头是我鞑靼强盛,后面是瓦剌势大,相互之间都是极为熟悉。”
他伸出右手三根手指,“脱欢这个人野心极大,不但占领了我鞑靼的大片土地,壮大之后,还向西拓展势力,与察合台汗国交战数次,占了不少土地,现在从西向东,瓦剌足足统领三千余里,他现下没有与大明为敌,是因为两国尚未接壤,你们汉人常说唇亡齿寒,如果再坐视其强大,后果不堪设想,于我三国均是不利,大汗这才有了联盟三国之力共击瓦剌的想法。”
胡概迎合,“瓦剌势大如此,的确是个大患。”
见他如此表态,阿鲁台来了兴致,哈哈笑道,“胡特使,现下的瓦剌有铁骑二十万,我鞑靼虽然近年不复当年,举十大部族之力,也有精骑十万,察合台汗国也答应出兵十万,如此已与瓦剌兵力相当。”
他看着胡概,又伸出一根手指,“大明也只需要出十万骑兵,这样三国合力,就有三十万兵力,东西夹击,区区瓦剌安可抵挡?”
胡概闻言淡淡一笑,反问道,“太师如此笃信?”
阿鲁台一滞,“特使有其他对敌之见?”
“太师,我汉人出征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此才能无往而不胜,现在大汗牵头和谈,举三国之力共击瓦剌,这只能算作是人和。”
胡概说到这里,将桌上的肉盘放在中央,酒壶和酒盏分别放在左下方和右下方,“太师,这便是你们鞑靼、瓦剌,还有察合台汗国的位置。”
说完指向酒盏,“往昔尚且不说,目下鞑靼所占土地不及肉盘所代表瓦剌的十之三四,与这酒壶所代表的察合台汗国一样,无有战略纵深,可谓偏居一隅,根本没有地利可谈。”
阿鲁台虎目圆睁,“此战争的便是地利!”
胡概闻言一笑,“再说天时。”指着自己身前的酒壶肉盘,“太师,胡某之所以方才先说地利,是因为它与天时息息相关。”
他站起身来,踱步到营帐中央,面向阿鲁台,“今年天寒尤烈,近十年之最,大明朝廷数月前便已察觉,鞑靼久在大漠,当更是清楚,太师,想必鞑靼今年冻死冻伤的族人以及牛羊也是不少吧?”
阿鲁台闻言脸色立刻肉眼可见的冷了下来。
“呵呵......”胡概点到止住,呵呵一笑,没有就鞑靼的情况再言,直陈结论,“太师,这便是地利的不同,瓦剌东西相距三千里,地势东高西低,东面与鞑靼相差不多,好不到哪里去,但是西面可大有不同,帖良古赐等地气候尚好,湖泊河流纵横,保存实力不是问题,察合台汗国在其之南,有天山高原阻隔,虽说没有瓦剌那般无忧,但也绝不至于像你鞑靼一般艰难。”
他说完看着阿鲁台,“太师,而今天时、地利俱不在鞑靼,你如何能信誓旦旦说瓦剌安可阻挡?”
阿鲁台闻言一时哑口,他方才的确直爽,将鞑靼今年处境和盘托出,却绝口不提当下的困难,就是怕大明不同意和谈,反而想要趁势一击,彻底灭了自己。
他迟疑片刻,终于开口,“特使,我们鞑靼的情况我阿鲁台自是清楚,早已做好万全准备,用不着特使操心。”
这算是强自硬气,说完不等胡概回应,便是话锋一转,“不过大明既然派特使你来到了这里,当是有了想法,就请直言吧。”
这个话题再聊下去,他也只能哑口,索性改变话题,直接问大明的意思。
“好。”胡概在言语上占了主动,坐回自己位置,拱拱手,“太师方才说的对,大明并不愿意看到一个强大的瓦剌,这便是我胡概受皇命来到这里的原因。我大明皇上睿智,大汗的两道国书放在御驾之前,他便知晓鞑靼请求大明来年开春共击瓦剌不是主动,而是被动。真正的原因是瓦剌想要利用鞑靼今冬的困难,来年开春主动开战,想要一举吞并鞑靼,而鞑靼联盟察合台汗国以及我大明不过是应对之策罢了,太师,不知是否如此?”
胡概虽然这般说是皇上的睿智,其实是他受命之后从前线军官口中分析出的。
这话说的令一旁的郑亨佩服不已,他原本觉得胡概久居江南,不了解这关外之事,还想多多进言,却没想到只说了几句就被和范抓到了把柄,不想却是多此一举了。
“特使莫要胡乱揣摩,瓦剌吞并我鞑靼,他脱欢想得美!”不过胡概这话说完,鄂尔多斯部首领苏曼首先不满了,站起来斥责。
“瓦剌算什么东西,敢主动出兵鞑靼?!”
他一领头,其他部族首领立刻纷纷站起来,个个义愤填膺。
胡概不理会,只是看着阿鲁台。
阿鲁台低头沉思几息,抬起头,大喝道,“都住口!”
其实胡概分析的对,阿鲁台早就得到密报,瓦剌来年要出兵鞑靼,所以才找的察合台汗国和大明想要联盟应对,而之所以没有告诉其他部族首领,实乃鞑靼现在实力太弱,怕他们得知真相乱了军心。
阿鲁台统领鞑靼数十年,颇具威望,此言一出,鞑靼众部族首领又均不敢再言语,纷纷坐下。
“胡特使,军机大事,你可莫要胡乱猜测,单言联盟之事,大明皇帝是想如何,不妨直接说出来。”阿鲁台问道,他不想在众部族首领面前承认胡概的一问,转而追问大明皇帝的意思。
主动权在手,这就好办了,胡概朝天拱手,“太师,皇上派我出使鞑靼,自然也是想要促成和谈,条件胡某带来了,不知太师是否能做得了主?”
到了关键之处了,胡概这话这自然问的是鞑靼新汗不在,阿鲁台说的话是否做得了数?
阿鲁台受不了他的磨磨唧唧,索性直接道,“在鞑靼,我阿鲁台的话都不作数,还有谁的话做的数?”
胡概闻言皱眉,不知道这阿鲁台是一时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还是根本就没把鞑靼新立的大汗放在眼里?
他也没有再多追问,“好,太师,来年开春三国共击瓦剌,我大明同意了。”
阿鲁台及众部族首领闻言欣喜,不想却听胡概紧接着道,“不过我大明不出一兵一卒!”
“什么?不出一兵一卒?!这算哪门子联盟?”
“既然大明毫无诚意,还派你来此作甚?!”
“太师,大明毫无诚意,这还和谈个什么?”
“......”
营帐内鞑靼众部族首领顿时又激动起来,纷纷起身呵斥。
一旁久未说话的和范见状有些担心,站起来解释,“太师,胡大人的话还未曾......”
胡概却早就盯着他,立刻出言阻止,“和公公,我胡概才是特使钦差,你只是监军,胡某希望你不要影响我与太师的相谈!”
和范恼火,“胡概,怎么?你还不允许我和范说话了?”
啪——
眼见营帐内部族首领呼喝,大明使团内部还起了纷争,乱糟糟一片,阿鲁台猛然一拍案桌,眼睛一瞪,“都别吵了!”
营帐内瞬间鸦鹊无声。
“呵呵。”
他缓了缓,重新看向胡概,忽然冷笑一声,“胡特使,你就是带着大明皇帝的如此诚意前来和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