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影怀着满心恐惧,静静听完灵岳那令人唏嘘的故事。待灵岳话音落下,玄影缓缓摇头,仿若这般动作,便能将自己摇回原本的世界。抬眼望去,周遭一切依旧,房间弥漫着灰暗色调,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嗡嗡作响,散发着昏黄光芒;带栏杆的窗户,依旧对着那堵冰冷的墙。可玄影心底却深知,这看似未变的世界,实则已在灵岳的讲述中,悄然改了模样。
在这世间,人们的生活大多在期望与现实那狭小且常令人失望的缝隙中艰难前行。而那些足以改变人生轨迹的重大事件,往往发生在期望与现实出现巨大偏差之时,彼时,两者如脱缰野马般疯狂背离。于玄影而言,聆听灵岳的故事,恰似一头扎进了这般巨大的偏差之中。起初,玄影本以为这会是个自利的故事,充斥着灵岳的暴行与阴谋,是他一步步傲慢地走向道德沦丧,最终因谋杀而爆发的堕落史。然而,事实却让玄影大为震惊,映入眼帘的竟是他人的暴行与阴谋。
故事里,那不经意间的膝盖碰撞,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泛起层层涟漪。灵岳身处酒吧,彼时,他满心迷茫,对自己的行为、所求以及为何身处此地,皆毫无头绪。背叛的气息,如香烟的袅袅烟雾,在他与青璃之间弥漫。他们的交谈,时而靠近正题,时而又偏离,就在举杯饮酒、轻声交谈之际,两人的膝盖不经意相碰。这一动作,既带着些许尴尬,又透着几分亲密,恰似一道传递复杂情感的电流。这轻轻一触,似饱含无尽深意,却又仿佛毫无意义。它承诺了诸多美好,却也让灵岳心生尴尬。看似亲密无间,可又难以确定,或许只是一场意外?这般不确定性,将其中蕴含的欲望、困惑、渴望与恐惧等复杂情感,无限放大。玄影对此深有体会,只因同样偶然的膝盖碰撞,也曾在自己心中激起相同的情感波澜。那看似偶然,实则又似命中注定的接触啊。
从一开始,青璃便知晓李刚之前的医疗状况。“切莫提及此事,”她必定这般叮嘱过那家人,“我自会妥善处理。”而她也确实依言而行。她以缓慢的引诱之法,许下未来的承诺,轻声提及那如梦幻般的南海仙境,这一切,皆为灵岳最终发现她案件中致命缺陷的那一刻,精心铺垫。一个能带来丰厚回报的案子,或许数年、数十年都难以降临。那些损失不大的疏忽案件,屡见不鲜,价值也不过尔尔。而那些损失重大且责任明确的案子,往往会落入声名在外的大人物手中。一个年轻的独行辩法者,又如何能接手这般重要的案子呢?靠运气吗?若运气不佳,那就自己创造运气。接手一个存在致命缺陷的案子,再设法让这缺陷消失。这便是青璃的手段。
青璃,这个神秘而复杂的女子。可她到底想从玄影这里得到什么呢?她对玄影施展了同样缓慢的引诱手段,同样有那令人心动又困惑的膝盖碰撞,让玄影误以为是自己主动靠近。但事实并非如此,不是吗?她依照着某个不为人知、由自己设计的剧本,步步为营。玄影不禁自问,自己究竟能给她提供什么?又有什么值得她利用之处呢?
这般诸多疑问,如汹涌潮水般向玄影袭来,伴随着一个让他震撼的认知。
“你未曾杀害她,”玄影看向灵岳,语气笃定,这并非疑问,而是陈述。灵岳却将其当作了询问。
“没有,我早跟你说过,没有。绝无此事。”
玄影紧张地瞥了一眼星澜,渴望从她脸上寻得一丝信念,亦想探寻更多。她是否也能看出自己方法背后隐藏的疯狂?她是否将灵岳提及的青璃秘密情人的时间线,与自己所知晓的玄影失败恋情的细节相互匹配?是否能将两者开始与结束的时间精准对应,填补其中空白,进而猜测出玄影的动机?此刻,星澜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灵岳,玄影从她的表情中,却读不出任何情绪。
“那为何呢?”星澜向灵岳发问,“她偷走你的钱财,另寻新欢,致使你失去家庭、职业,身无分文且未来无望。她将你当作工具般肆意利用。你为何没有杀她?”
灵岳神色怪异,看向星澜,仿若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缓缓说道:“因为我爱她?”
“得了吧,”玄影忍不住大声说道,声音中满是不耐烦,“这世上,历代皇帝都爱自己选择的妃子?可爱情引发的谋杀,远比它阻止的要多得多。”
“那究竟是什么阻止了你呢?”星澜轻声追问。
灵岳并未立刻作答,目光呆滞地望向一旁,脸上满是困惑。玄影本以为他会给出一些充满情感、宗教意味的答案,一些流于表面、如同选美比赛选手般的回答,比如“我没有杀她,是因为我相信爱能让世界变得更美好,我们应以爱而非暴力对待他人”。然而,灵岳所说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因为这念头从未在我脑海中出现过。”
从未在脑海中出现过?在这经历过大屠杀、百年浩劫事件,被暴力充斥、血腥场景屡见不鲜的星球历史上,他竟从未有过这般想法?这答案看似简单,却又如此真实。难道不是吗?多数时候,人们能坚守正道,不正是因为堕落的念头从未闪现?有了这个答案,玄影心中最后的怀疑也彻底消散。此刻,他深信灵岳所言,相信他所讲述的整个故事。
玄影意识到,从一开始,自己便大错特错。错得离谱,竟一头扎进错误的假设之中,错到在湿漉漉的城市街道上疯狂追逐他人,错到试图让挚友蒙冤入狱,甚至面临更可怕的处决。他违背了辩法者誓言的每一条原则,一心想给灵岳定罪,将正义的形式置于实质之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却浑然不知自己始终错得离谱。
这便是自行执法的困境。或许有些事,值得人们为之赌上性命,至少人们期望如此。但又有谁能绝对确定,这些事值得自己去赌上他人的性命呢?怀疑、推测,哪怕只是稍有相信,皆是不够的。也许,这便是正当程序存在的意义。它历经数千年发展而来,是一种能让人们将猜测当作确定性来对待的方法。只要遵循所有规则,公平行事,即便没有绝对把握,也可将人投入监狱。正当程序并非通往确定性的途径,而是应对不确定性的手段。而当人们忘却这一点时,便开始忘却,不确定性才是这世间的常态。
对于如何为一个自己确信有罪之人辩护的问题,玄影心中已有答案:在这世间,又有谁能对任何事拥有绝对的把握呢?
如今,玄影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与往日截然不同的世界,代表着一个他此刻坚信无辜的人,可从案件发生起,自己却几乎一直在无情地破坏着他的辩护。当下,玄影满心焦急,究竟该如何拯救灵岳,又该如何救赎自己?无论如何,都必须尽快行动,因为自己发动的这一切,就像高悬的斧头,随时可能落下,重重劈在灵岳头上。
“我必须告知你,灵岳,”玄影努力掩饰着声音中的绝望,“对你不利的证据极为确凿。现场发现你的灵力枪、你的指纹,还有那处瘀伤,若你出庭作证,也得承认这瘀伤的存在,甚至你还曾试图逃跑。他们尚未知晓钱财之事,可一旦得知,情况只会更加糟糕。我深知你是无辜的,也愿竭尽全力为你辩护,不惜一切代价。但或许,此刻是认真考虑他们提议的时候了。”
“你曾说我们要抗争到底。”
“没错,但那是在我了解到李刚的事情之前。即便你能在谋杀案中胜诉,在李刚案中,你仍会面临欺诈指控,依旧难逃牢狱之灾。你瞧,炎河提出了一级谋杀的认罪协议,你可能会被判八十年。我或许能帮你争取减去几年刑期,而且我会确保这协议也涵盖你在李刚案中的罪行。这结果虽不算理想,但你五十年内便能出狱,一身轻松,有机会重新开始。”
“我并未犯下此罪。”
“我明白,灵岳。我相信你。可你确实欺骗了保险公司。若你选择受审且败诉,鉴于李刚的事情,这种可能性比以往更大,他们可能会判你终身监禁,甚至处以极刑。”
“那另一个男人呢?”
“我们可以争辩是他所为,”玄影说道,“也定会如此。但这是把双刃剑。这也可能成为你杀害她的动机,因嫉妒、愤怒而起。这是一场危险的博弈。八十年牢狱虽艰难,但并非你人生的终点。”
灵岳将目光转向星澜,问道:“你怎么看?”
“我认为这是个慷慨的提议,”星澜说,“据我所知,你岳父安排这一切,是为避免审判带来的负面影响,也是为了避免提及李刚。我觉得接受它十分合理。”
“我能考虑一下吗?”灵岳问。
“不行,”玄影急切地说,“没时间了。若炎河得知李刚的事,这交易便会作废。我们必须即刻、马上做出决定。每一秒都至关重要。授权我达成协议吧。”
“我拿不定主意。”
“你没有不做决定的奢侈。必须现在就定。我强烈建议你接受这交易。星澜也这么认为。这是你的抉择,但你若此刻不定,之后便再无机会,那可能就真的完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现在就需要你的答案,灵岳。立刻。行还是不行。你怎么说?行还是不行。”
玻璃后面的接待员让他们在等候区等着。
她说,炎河先生还在开会。
玄影刚从监狱出来便打了电话,还是这位女士告知他炎河先生忙得不可开交。玄影强调此事至关重要、十万火急,关乎灵岳的谋杀案,炎河肯定想立刻与他详谈。
她依旧冷淡回应:“炎河先生此刻没空。”
“我这就赶过去,”玄影说道,“在我到之前,别让他离开。”
于是,玄影与星澜便来到了这儿。
接待员隔着玻璃微笑,那笑容就像忙碌一天即将下班的公务员般公式化,示意他们坐下等候。二人无奈坐下,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地方司察尊办公室的等候区位于法院四楼的电梯大厅。这是个简陋且令人不适的地方。那些家具看上去像是从破产牙医办公室淘来的二手货,恍惚间,仿佛还能听见往昔病人痛苦的惨叫声在这空间回荡。一扇装有磨砂玻璃的单开门通向办公室,门锁由接待员掌控。玄影看看表,又烦躁地跺跺脚。一个胖女人走出电梯,接待员立刻按动按钮,放她进去了。玄影百无聊赖地翻着桌上那份旧报纸上,旁边还放着一本过期数月的《新闻周刊》。
“有花边新闻吗?”星澜从玄影肩头望过去,轻声说道。
“女人就喜欢八卦,”玄影一边嘟囔,一边翻报纸。
门开了,一个身着西装、提着个大如文件柜公文包的男人走了出来。
“能再跟炎河先生说一声我们在这儿等他吗?”玄影对接待员说道。
“我已经跟他秘书说过了,”她回应道。
“能再提醒她一下吗?”
她冲玄影笑了笑:“她知道。是她让我让你们等着的。”
玄影拿起《新闻周刊》。读了一篇关于一部已下映电影的影评。又读到一个明星崛起后又迅速陨落的故事。还了解到中原发生的一场灾难,可在人们有限的对恐怖事件的关注中,它已被西南之地的一场灾难所取代。
门再度打开,一个小个子男人穿着西装走了出来,玄影猛地站起身,可心中却涌起一阵难受。
“菜根,”玄影脱口而出。
菜根脸上带着痛苦的神情,仿若戴着一副沉重的面具。他身后,炎河微笑着,扶着门。
“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菜根先生,”玄影说道。
“事情有轻重缓急,”菜根简短地点点头,匆匆走过。玄影震惊得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去。
“你准备好跟我谈了吗,玄影?”炎河说。
“是的,”玄影回应,尽管他心中清楚,或许一切都已为时过晚,实在是太晚了。
星澜和玄影跟着司察尊穿过门,沿着一条狭窄的走廊,走进他的小办公室。炎河走路仍有些微瘸。在他办公室里,证物和文件杂乱地堆在地上,墙上贴着地图。杂物堆中,两面旗帜傲然挺立,一面是修真界联盟旗帜,另一面是青岩州州旗。桌上所有文件都面朝下放着。他们的巡逻朋友巡风和警月靠在文件柜上。
玄影心中明白,这情况糟糕透顶,形势极为严峻。
“进展如何,玄影?”待众人都在合适的座位上坐好,炎河开口问道,“准备好交锋了吗?”
“这正是我来与你商讨的事。”
“当然,我们会依法全力配合,提供你有权知晓的一切信息。但我得说,这个案子让我斗志昂扬。每次开庭前,我都像当年打球时一样,满心紧张与期待。我想我现在仍在‘打球’,只不过是在不同的‘球场’,以正义为目标。”
“我们不是记者,”星澜直言,“这套说辞还是留给媒体吧。”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