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星际会议

换源:

  从羊城出发几分钟后,亚轨道穿梭机追上并掠过太阳,向大亚湾飞去。雷破天望着下方的云层,脑海中回想着刚才与北冰的对话。

如果这次会议和过去一周参加的其他会议一样——他找不到理由认为会不一样——他需要坚信,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对他深信不疑。

回到兰星已有八日,其中半数时光他她困在闷热的会议室里。先是听取星际舰队司令部汇报,继而面对吴刚总统与联邦安全委员会,再后来是兰星、竹星、梅星及银沙系其他殖民地的政府代表——她一遍又一遍复述着掠夺者集体覆灭的经过。每场会议中,总有一个问题以不同形式反复出现:或是藏在假设里,或是裹着隐晦的质疑,但归根结底都指向同一个担忧:你怎能如此确信掠夺者主力真的永远消失了?

对此,雷破天只能给出一个答案:我就是知道。

那场翻天覆地的蜕变发生时,她亲眼看了视频,但没有牧晨的许可,她还不能拿出来给大家看。星空的存活者,都无法知晓全部情况。

在视频中,她察觉到每一个掠夺者无人机与集体意识的割裂,来到星空,继而感受到进宽共生体的拥抱——它们接纳了所有迷失的灵魂,将其融入自身。那是她生命中最震撼的体验——宇宙间再无第二人能真正理解。

穿梭机降落在星际舰队司令部的空地上,一位身着安保金色制服的年轻女子在停机坪迎接他。雷破天长老?

是我。

我奉命护送您前往会议地点。她脊背挺得笔直,显然肩章上的警徽佩戴时日尚短。雷破天听说,今年大部分学院学员都提前获得了委任,以便随时待命——毕竟据估算,掠夺者袭击中星际舰队损失超过四成,要让军力恢复到安全水平,仍需大规模招募。

他们沉默着乘电梯抵达总部大楼顶层——那是荣誉的圣殿。少尉领着她穿过昏暗走廊,墙上挂满星际舰队历代领袖的肖像,排列毫无章法:一位身着前联邦时代深色外套、系着领带的白发人类,旁边是一位穿着下一世纪金绿色丝绸礼服的羌族人。

不久,他们来到一扇厚重的双开门前,少尉示意雷破天将手放在旁边的安全面板上。

长老照做了,门伴随着轻微的机械声响缓缓打开,露出一间超大型全息舱。

今日的简报是为驻兰星外的星际舰队将领准备的,他们将通过全息通讯参会。房间一端摆放着长桌,正对着一片空地——那里很快会浮现远程参会将领的全息影像。几位总部的元帅已经到场:杨印廷与刘成义站在桌前交谈,董殿元、赵广奎和朱红昌三位元帅则在远处角落围成一团,似乎正激烈讨论着什么。第六位到场的鸾彩衣元帅向雷破天走来:早上好,雷破天长老。

这些元帅,都是十万年前的老人,幸运的活了下来。

早上好,上将。她下意识地回应,尽管身体告诉她此刻已是傍晚。我猜我们在等胡杰元帅?

鸾彩衣微微皱眉:恐怕不是。她说,那位元帅昨晚向吴刚总统递交了辞呈。

雷破天猛地抬头:什么?为什么?

别装傻了,雷破天。鸾彩衣瞪着他,此人在星际舰队有史以来最惨重的灾难中担任指挥官。不管你对胡杰有什么看法,他都是个有荣誉感的人,始终对自己的行为和决策负责。现在他正是这么做的。

我从未质疑过胡杰元帅的荣誉。雷破天急忙分辨。这些年,他确实质疑过这位高级将领的许多决策,也不满于他一旦下定决心就对反对意见充耳不闻的作风。但他不该因此觉得必须自请辞职,雷破天继续道,所发生的一切远非凡人所能控制。

鸾彩衣叹了口气,点点头:我也这么跟他说过。我猜正是这种失控感最终促使他做了决定。

雷破天不知还能说什么。他与胡杰争执过多次,当年罗成元帅光荣退休后,擢升胡杰为舰队指挥官的决定,他也不以为然。平心而论,看到胡杰卸任,他并不遗憾。

但如今局势已不同以往。星际舰队遭受了毁灭性打击,失去最高指挥官只会让这个组织重整旗鼓的道路更加艰难。

他的思绪被再次打开的门声打断。

雷破天转身,有那么一瞬间没认出走进来的高个金发女子。部分原因在于她的脸——左眼周围和右耳下方的掠夺者金属植入体已不复存在。但更惊人的变化是她的气质。北夏,这位被解救的前掠夺者无人机,在雷破天眼中一向是他见过最自信的人之一——考虑到她八岁就被剥夺了个性,这种特质更显难得。

但如今,那份自信消失了。尽管她努力装出无畏的样子,走进会议室的她显然恨不得立刻逃离此地。

雷长老?雷破天再次转身,抬头迎上杨印廷元帅的目光。请就座吧,我们准备开始了。这位威严的关中人说。

雷破天走到桌后,在指定的椅子上坐下——恰好挨着刚到的女子。她坐下,双手交叠在膝头,显然在竭力维持曾经浑然天成的完美坐姿。你好,北夏。雷破天微笑着向她打招呼。

女子猛地一颤,头向左一偏:祖母。她迅速转向前方。

意识到自己犯了错,雷破天连忙补充:抱歉,教授——我以为你不再喜欢掠夺者编号了。此前的接触中,她曾拒绝使用人类名字北夏,出于个人原因坚持保留掠夺者编号。考虑到最近发生的事,雷破天本以为她现在会改变想法。

无关紧要。她没有回头。

雷破天困惑地盯着她的侧影,注意到她牙关和颈部的紧绷。她在北墟也曾与掠夺者融合过,当时所感受到的——与整个集体共鸣的体验——是如此积极、振奋,很难相信这位前掠夺者无人机竟会带着如此深重的创伤。

但她还没来得及追问,周围的全息发射器网格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间灯火通明的会议室。他和北夏所坐的桌子变成了一张椭圆形长桌的一部分,周围坐着联邦各地约五六十位元帅。雷破天立刻注意到布衣空间站的指挥官谢稳元帅——她早年便已是星际舰队首批掠夺者专家之一。

还有几张熟悉的面孔,有些人他多年未见,惊讶地发现他们已晋升到自己之上。当他们意识到全息链接已激活,都期待地望向长桌首位。

在场的元帅在雷破天和北夏两侧就座,只有杨印廷元帅仍站着:各位,日安。他向众人致意,感谢今天拨冗参会。无需多言,过去十万年是我们所有世界历史上最惨重的灾难。从白沙历101010年开始,掠夺者对联邦发动了新一轮猛烈进攻。诸位都知道可怕的后果:一百多个世界、舰船和星站,超过九百三十万亿人丧生。

约九成舰队被毁,大部分损失发生在蔚蓝星云——掠夺者舰队大规模入侵联邦时。

然而,在这场悲剧中,仍有乐观的理由。不仅因为联邦挺过了最新的猛攻,更因为有证据表明,掠夺者威胁已被彻底根除。

现在,我请白马号舰长雷破天讲述掠夺者的最终命运——她是这一切的见证者。

杨印廷坐下。雷破天坐着复述了自己知晓的一切:一位大能横过星空,焚烧掠夺者,幽灵族的共生体收缴了掠夺者灵魂,并与她共享了这份信息。而被掠夺者同化控制的部分人类,成了全新的存在。

你说全新的存在是什么意思?星际501站站长、身材矮小结实的东日人叶浪元帅打断道。

我们目睹的是一场物理蜕变。雷破天说着,按下面前平板上的控制键。圆桌中央的凹槽中,白马号的机密传感器记录开始播放:南墟的太空城市江陵被数千艘掠夺者方块环绕——这些方块是从对青龙和白虎象限的进攻中被吸引回来的。南墟城市开始发光,瞬间化作一团纯净的光。光芒扩散,笼罩周围的舰队,连掠夺者黑色船体吸收可见光的能力也无法抵挡。接着,那些几乎坚不可摧的金属船体像蛋壳般裂开,迸发出更耀眼的光芒,孵化出看起来如纯银尖刺球体的新生命。根据南德舰长的说法,雷破天继续道,所有掠夺者——全白沙系的掠夺者改造体——都已融入南墟共生体,如今致力于宇宙和平事业。

雷破天舰长——不出所料,董殿元开口了,请原谅我的怀疑,但这听起来像是个过于完美的解决方案:掠夺者改造人被教导改邪归正,从此弃恶从善。这让人很难信服,不是吗?

雷破天笑了:你这么说的话,确实如此。但当你明白掠夺者改造人的本质已被彻底改变——

上一次所谓掠夺者改造人被改变,是仿生人族设立的豆米科学院干的,一位雷破天不认识的索马里元帅说,而且并没有变得更好。

雷破天本可以指出,豆米并未改变掠夺者改造体,只是利用了改造体自己已然固化的改变。但解释这些对他的论点毫无帮助。但南德舰长说的南墟掠夺者改造体的蜕变有着根本区别——

抱歉,舰长,星际401站站长孙曼元帅打断道,在我看来,你所说的很多内容都基于一个前提:这位南德确实是十万年前随大禹号失踪的同一人。

没错。难道您没遇到过声称是马季舰长的外星人试图接管永生号吗?商鞅元帅怀疑地补充道。

永生号是当年雷破天名下的战舰。

刑天号的医疗团队做了DNA检测,雷破天回答,确认南德舰长确为本人。

我们难道忘了多米战争期间,创始人轻易绕过我们的血液检测吗?曾在那场战争中指挥贝灵号的切谋元帅问,能完成我们刚才所见之事的外星势力,伪造DNA恐怕不在话下。

雷破天叹了口气。她可以再花半小时为南德背书,或是反驳每个琐碎细节的质疑,但除了拖延会议,毫无意义。于是她坐直身子,整理制服,确保与虚拟会议室中每个人目光相接,说道:诸位,我理解你们的疑虑。十万年来,掠夺者如幽灵般笼罩着我们。在长久的恐惧后,在目睹了他们最残酷的暴行后,很难相信威胁会如此突然、彻底地终结。

但它确实终结了。

房间突然寂静。雷破天让这句断言沉淀片刻,就在质疑的嗡嗡声即将再次响起时,她以权威的口吻继续道:我曾被掠夺者同化,改造。此后多年,掠夺者与我维持着微弱的精神链接。起初我并未察觉,以为狼3战役后的噩梦只是潜意识的产物。但四年后,就在甲午星区战役前,我意识到这些梦境并非仅由我一人的思维创造。我被迫承认,自己体内仍有星虫的一部分,这个掠夺者的阴影将永远萦绕在我心灵的最深处。

直到南德融入集体,南墟切断了链接。我感受到了那种断裂。我感受到数百万灵魂突然获得解放,包括我自己。然后——星虫消失了。掠夺者消失了。我灵魂上背负已久的重担,久到我几乎不记得它何时不在,也随之消失了。

我知道这并非诸位今日期待的证词。但我一生中从未如此确信——掠夺者已永远消失,至少,在我们这片星空,他们失去了统御地位。

房间再次陷入沉默,在场的元帅们消化着雷破天的话。但身为元帅,他们无法长久保持沉默。几人同时开口,刘成义元帅的声音盖过了其他人:

北夏教授,您呢?

雷破天注意到她听到人类名字时再次瑟缩。我怎么了?她厉声反问。

您对雷破天舰长的证词有什么补充吗?

无话可说。她说,我对舰长的感受或信念一无所知。

但她提到通过与掠夺者的残留链接感知到的一切,刘成义不依不饶,您获解放后,也与集体维持着某种联系,对吗?

没错。她说,但请注意,我们与掠夺者改造人的经历截然不同,链接的性质也相异。例如,雷破天舰长没提到,简维元帅和毕升号曾被一艘所谓的死亡掠夺者突击队同化,导致三天前兰星险些被毁。

雷破天转向这位前掠夺者无人机,惊讶于她的话。她知道,自她获解放并重新接触人类社会以来,与简维元帅结下了深厚情谊。毫无疑问,简维的牺牲对她影响深远。但她从未想过,她可能因此怨恨自己未能预见或阻止那场悲剧。

此时,雷破天的老友马丽开口了:正是白马号目睹掠夺者改造人蜕变之时,您在协和宫突发崩溃,剩余的掠夺者植入体也神秘解体。

北夏狠狠瞪向长桌首位的杨印廷和马丽。显然这位年轻女子觉得他们中至少有一人决策失误。是的。她回答。

能告诉我们当时您的感受吗?

显然,我也在经历那场蜕变。她反唇相讥,当时我无法解释,因为我后来才知道白马号的所见。而现在,我无可奉告。

刘成义元帅双手交叠,指节轻叩下唇:所以您不像雷破天舰长那样确信掠夺者已消失,威胁已彻底终结?

雷破天注意到,这位前掠夺者无人机在回答前,用眼角余光偷偷瞥了她一眼:元帅,此时此刻——我对任何事都无法确信。

尽管不知她经历了什么才会如此迷茫绝望,雷破天仍对她深感同情。但与此同时,雷长老黯然神伤地环顾虚拟会议室,看到北夏的不确定如病毒般在联邦高层蔓延。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