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且慢。”吕不韦叫住欲转身离去的郑国,“汝之宏图,听来令人振奋。然关中地势,错综复杂,不经踏勘,如何规划?待我选些吏员与你同往,也好详实记录。”
郑国摆摆手,一副成竹于胸的模样:“丞相好意,郑国心领。然郑国胸有丘壑,无需踏勘。丞相若有疑问,尽管问来便是。”
吕不韦略感惊讶,这郑国口气倒是不小。
他抚须沉吟片刻,问道:“关中之地,沟壑纵横,泾渭交错,若引泾水灌溉,当如何避免水患?”
郑国答道:“引泾分流,筑堤蓄水,疏浚河道,可保灌溉无虞,亦可防洪涝之灾。”
吕不韦又问:“若遇大旱之年,泾水水量不足,又当如何?”
郑国不假思索:“可于渭水支流,开凿渠道,引渭济泾,则旱涝保收。”
一问一答,郑国对答如流,吕不韦心中暗暗称奇。
治水非一日之功,需从长计议。
他思忖片刻,说道:“郑国之策,听来可行,然事关重大,还需仔细斟酌。这样吧,你且在咸阳稍待月余,待我与同僚商议后再做决断。”
郑国拱手道:“丞相,郑国献策,只为秦国百姓福祉。然郑国亦有要事在身,最多只等半年。若半年之后,丞相仍无定论,郑国便要离去。”说罢,郑国转身离去,留下吕不韦一人在书房沉思。
夜幕降临,吕不韦悄然来到蔡泽府邸。蔡泽虽已卸任相国之位,却依旧受人尊敬。
“丞相深夜来访,可是有事相商?”蔡泽见吕不韦到来,连忙起身相迎。
吕不韦坐下,叹道:“今日听得一水工献策,欲引泾水灌溉关中,使之沃野千里,心中颇为触动。”
蔡泽也感慨道:“秦川沃野,若能尽其用,则秦国粮草丰足,兵强马壮,统一天下指日可待。只可惜,历代先王皆有此愿,却未能如愿。”
“为何?”吕不韦问道。
蔡泽分析道:“其一,工程浩大,耗资巨大;其二,技术不足,难以成事;其三,时局动荡,战事频仍,无力顾及。”
吕不韦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即便有战有乱,这水,也一定要治!”
蔡泽抚须,目光闪烁……
蔡泽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丞相既有此雄心,蔡泽愿效犬马之劳。不如,就由蔡泽来担任这河渠丞,如何?”
吕不韦摆摆手,笑道:“子衣兄此言差矣。治水固然重要,但子衣兄之才,更适合用于兴文明,大教化,而非这繁琐的河渠事务。”
蔡泽略一沉吟,便不再坚持:“丞相所言极是。蔡泽确实更擅长于治理国家,教化百姓。”
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李斯上前一步,拱手道:“丞相,斯愿领这河渠之职。”
吕不韦有些意外地看向李斯,这年轻人平日里虽不声不响,却总能一语中的。
他沉吟片刻,说道:“长吏,这河渠事务可不是儿戏,千头万绪,极其繁杂。那郑国,胸有丘壑,自称无需踏勘便可规划,我已让他暂留咸阳,待我与同僚商议后再做定夺。你若接手,便需与他一同前往,勘察地形,规划水道,协调人力物力,责任重大啊。”
李斯毫不犹豫地答道:“丞相放心,斯虽年轻,却也熟读诗书,深知治水之要。斯愿与那郑国一同前往,踏勘地形,规划水道,不负丞相重托。”
吕不韦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李斯果然有胆识。
他点点头,说道:“好!明日你便去长史署,领了河渠丞的文书,即刻上任。郑国如今暂居新吏驿馆,你便也去那里安顿,方便二人商议。”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虎符,递给李斯,“持此符,可随时调动所需人手和物资。”
李斯接过虎符,郑重地放入怀中,躬身道:“斯定当竭尽全力,不负丞相厚望。”
吕不韦拍了拍李斯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此事若成,你便是秦国的功臣……”
翌日清晨,丞相府长史署内,李斯恭恭敬敬地接过象征河渠丞身份的竹简文书,上面赫然写着“俸金等同郡守”几个字。
他心头一震,郡守之俸,何等优厚!
这不仅是权力的象征,更是吕不韦对他能力的极大肯定和信任。
他深吸一口气,向长史郑重一拜:“斯定不负丞相厚望!”
回到住处,李斯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和几卷竹简,打点成一个朴素的包袱。
他抚摸着怀中那枚虎符,感受着其上传来的冰凉触感,心中思绪万千。
治水事关国运,亦是他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
新吏驿馆,郑国早已等候多时。
他一身粗布麻衣,不修边幅,却掩不住眼神中透出的精明和自信。
“李大人,久仰大名。”郑国拱手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
李斯回礼道:“郑先生过誉了,此次治水,还需仰仗先生之才。”
郑国哈哈一笑:“李大人年轻有为,丞相如此器重,定有过人之处。郑国不过一介布衣,略通些水性罢了。”
两人寒暄几句,便开始商议治水方略。
郑国果然如他所言,无需踏勘便对泾水地势了如指掌,他侃侃而谈,从上游到下游,从水文到地质,分析得头头是道。
李斯则在一旁仔细聆听,不时提出自己的见解,两人你来我往,竟是相谈甚欢。
旬日之后,李斯已将一切安排妥当,他遴选了数名精明强干的小吏,备齐了测量工具和生活物资,准备前往泾水瓠口实地勘察。
出发前,李斯再次检查了虎符,确保万无一失。
一切准备就绪,他翻身上马,对郑国说道:“郑先生,我们出发吧!”
就在此时,一名家仆匆匆奔至吕不韦面前,神情慌张地禀告道:“……夫人,夫人她……”
“夫人,夫人她……恐是不行了!”家仆哽咽着,说不完整句。
吕不韦心头一紧,寡妇清病重他早有耳闻,却没想到竟恶化至此。
他稳住心神,沉声道:“备车,去沣京谷。”
夜幕低垂,一辆朴素的马车疾驰在通往沣京谷的道路上。
吕不韦掀开车帘,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灯火,心中焦虑更甚。
寡妇清的事关嫪毐的秘密,一旦她撒手人寰,嫪毐的来历恐将成为永远的谜团。
抵达沣京谷山口,两名身着劲装的武仆拦住了去路。“来者何人?”其中一人厉声喝问。
“丞相吕不韦,求见夫人。”吕不韦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武仆面面相觑,一人道:“丞相深夜来访,可有信物?”
吕不韦从袖中掏出一枚黑玉鹰牌,鹰喙处镶嵌着一颗细小的红宝石,在月光下闪烁着幽暗的光芒。
武仆接过鹰牌仔细端详,神色一凛,立刻躬身行礼:“原来是丞相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恕罪!夫人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庄园深处,一处幽静的院落灯火通明。
吕不韦快步走入大厅,只见寡妇清面色苍白地躺在榻上,气息微弱。
她艰难地睁开双眼,看到吕不韦,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丞相……”她用尽力气吐出两个字。
吕不韦坐在榻边,握住她冰冷的手,温声道:“夫人不必多言,安心养病。”
寡妇清摇了摇头,费力地说道:“妾身……罪孽深重,愿受……处罚……”
吕不韦眼神一凝,“夫人何罪之有?”
“嫪毐……他……”寡妇清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吕不韦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待她气息稍缓,才缓缓说道:“夫人,告诉我,嫪毐究竟是何人?”
寡妇清吃力地抬起一只手,虚弱地指向一旁的几案:“茶……药……”侍女立刻上前,奉上温好的汤药。
寡妇清服下后,气息稍顺,但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必须尽快将嫪毐的秘密告诉吕不韦。
“丞相,”寡妇清低声道,“嫪毐并非妾身的族侄,这…这都是谎言。”
吕不韦眼神锐利地盯着她,“夫人,请细细说来。”
寡妇清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家族的往事。
“妾身本姓方,夫家是巴郡的望族,育有两子。长子方同,自幼便痴迷于占卜星象之术,性情古怪,不喜与人交往,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研究那些玄妙的东西。次子方异,性格温良,孝顺恭谨,深得夫君喜爱。后来,方同突然失踪,音讯全无,夫君悲痛不已,便立方异为嫡子……”
她顿了顿,又咳嗽了几声,侍女连忙上前轻抚她的后背。
“方同失踪后,妾身多方打探,却始终没有他的消息。直到几年后,一位云游的道士来到巴郡,说曾在齐地见过一位与方同容貌相似的大方士,精通阴阳五行之术,名声远播……”
寡妇清的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妾身当时便想,那或许就是失踪多年的方同。可…可后来夫君和次子相继病逝,妾身孤苦无依,便将族中产业变卖,带着一些忠仆来到了咸阳,隐姓埋名,以寡妇清的身份示人……”
“那嫪毐……”吕不韦追问道。
寡妇清的呼吸愈发急促,“嫪毐…他…他其实是……”她艰难地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无力地垂落下去。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只剩下一丝气若游丝的呓语:“玉…玉……”
“玉……玉佩……”寡妇清最终吐出这个字,便溘然长逝。
侍女惊呼一声,吕不韦却神色不变,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已然冰冷的寡妇清。
多年以前,巴郡方氏大宅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
一位来自齐国的云游大方士突然造访,预言方氏将有一场大劫难,唯有诚心斋戒,禳灾祈福,方能化解。
家主夫人玉天清,正是寡妇清的真名,她不敢怠慢,立刻依言行事,在府中设立香坛,日夜祈祷。
一日,玉天清在密室斋戒时,一位身着道袍,仙风道骨的男子悄然而至。
他自称是方家长子方同,从齐国而来。
玉天清又惊又喜,却见方同神情凝重,言辞恳切:“母亲,孩儿此番前来,实有一事相求。孩儿在齐国修行多年,已洞悉天机,得知方氏一族气数未尽,但需借秦国之势方能再度兴旺。孩儿有一子,名为嫪毐,天资聪颖,日后必成大器。母亲需助他入秦,封侯拜相,方能保全方氏一族,更能光耀门楣。”
玉天清虽惊诧于长子方同的改变,但骨肉亲情,加之对方同所言深信不疑,便应允下来。
方同留下一个粗莽的少年,正是嫪毐,便飘然而去。
玉天清看着眼前这个举止粗俗,不识大体的嫪毐,心中不免担忧。
为了完成长子的嘱托,她开始悉心教导嫪毐读书识字,打磨他的举止,并四处探听秦国朝局,寻找机会。
她甚至还曾襄助初入秦国的吕不韦,助其在关键时刻化险为夷,结下了善缘……
吕不韦听完寡妇清断断续续的讲述,良久无语,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冷冷地开口:“夫人,这嫪毐……可有邪术?”
弥留之际的寡妇清费尽力气,吐出最后几个字:“是……天意……后来……”
“是……天意……后来……”寡妇清的声音微弱如游丝,眼皮沉重,仿佛随时都会闭上。
吕不韦俯下身,凑近她干裂的嘴唇,“后来如何?”
寡妇清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扼住了咽喉,挣扎着要呼吸。
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又一丝茫然,最终定格在吕不韦的脸上。
“后来……方同……又来了……”
吕不韦心中一凛,“何时?”
“嫪毐……入宫……后……”寡妇清费力地吐出几个字,眼角滑落一滴浑浊的泪水。
“他又说了什么?”吕不韦追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寡妇清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神涣散,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她断断续续地说:“他说……天命……不可违……嫪毐……是……真龙……”
吕不韦眼神一凝,真龙?
他直起身子,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寡妇清所说的方同,究竟是人是鬼?
嫪毐,一个粗鄙的少年,如何能与真龙扯上关系?
这其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他还说了什么?”吕不韦停住脚步,再次逼问。
寡妇清已经奄奄一息,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伸出颤抖的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最终无力地垂落。
吕不韦盯着那只枯瘦的手,心中翻涌着波涛。
他突然想起寡妇清临死前所说的“玉佩”,难道这玉佩,就是解开一切的关键?
他猛地转身,厉声喝道:“来人!”
门外,侍女战战兢兢地推门而入,“大人……”
“搜!把这屋子,给我仔细搜一遍!”吕不韦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侍女连忙应声,开始翻箱倒柜地搜查起来。
吕不韦则站在床边,目光紧紧地盯着已经气绝的寡妇清,心中暗道:嫪毐,你究竟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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