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残羹冷炙已被撤下,只余袅袅茶香与凝重的空气。
柳姨娘早已带着若若和思辙退下,将空间留给范家父子三人,商议那悬而未决的刺杀案。
“儋州之事,你们打算如何追查?”范建沉声开口,目光扫过两个儿子。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压力。
范闲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线索几乎都断了。滕梓荆是执行者,但命令源头模糊……我思前想后,唯一能连上的线头,就是鉴察院本身。命令是他们下的文书,无论真假,他们都有责任查清真相,给个交代。”
他并非想不到这点,只是顾虑重重。
范家如今在京都不再是可有可无的角色,而是站在风口浪尖的势力。
与地位超然、只对陛下负责的鉴察院正面碰撞,稍有不慎,引发的连锁反应足以将整个家族拖入漩涡。
儋州码头的历练让他明白,冲动往往带来灾难。
“不妥!”
范建立刻否决,语气斩钉截铁,“陈园是私邸,闹一闹无伤大雅。但鉴察院是朝廷重器,国之耳目!贸然登门质问,形同挑衅整个监察体系,此风断不可开!”
他深知其中的政治风险。
“别人去,自然不妥。”一直沉默的范荡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但范闲去,名正言顺。”
“为何?”范建锐利的目光转向长子,带着审视。
范荡迎上父亲的目光,不急不缓:
“范闲虽无朝廷正式品级,却有职衔在身。他是费介的弟子,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身上带着鉴察院的提司令牌。”他刻意加重了“提司”二字。
“提司?!”
范建脸色骤然一沉,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仿佛被戳中了痛处。
他重重哼了一声:“陈萍萍!这死瘸子,下手倒是快准狠!”
对于令牌在范闲身上,他并不意外,这正是他与那位暗夜之王角力的核心——范闲未来的归属。
范建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试图说服长子,语气带着罕见的凝重和剖析利害的意味:
“荡儿,你当明白其中关窍!一旦闲儿亮出提司令牌踏入鉴察院大门,就等于在陛下面前,在满朝文武眼中,将他自己、将范家与鉴察院绑在了一起!
陛下雄才大略,驭下之道讲究制衡。
他岂会容许一人、一家同时染指内库财权与鉴察院这柄国之利刃?这等于自绝于陛下信任之外!此路不通!”
他看向范荡,希望长子能站在家族长远利益的角度劝阻范闲。
范荡却微微摇头,目光转向若有所思的范闲,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父亲大人,二弟已非懵懂孩童。他的路,当由他自己抉择。至于提司……”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
“名义上虽与各处主办平级,但权限特殊,可直接向院长负责,在某些情况下,可代行院长部分职权……其隐性地位,实则更在主办之上,近乎……副手。”
他刻意强调了“副手”二字,目光深深看了范闲一眼。
范闲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捕捉到了大哥话中未尽之意——一个看似位高却无固定实权的“副手”,一个绝佳的介入点,一个既能搅动风雨又能相对置身事外的身份!
这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敲门砖!
“呵,这位置……有趣!”
范闲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那点顾虑在巨大的诱惑和探究真相的渴望面前,似乎消散了不少。
他看向父亲,眼神已然坚定。
范建看着次子眼中燃起的光芒,再看看长子那副“尽在掌握”的平静,心知大势已去。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语气带着深深的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罢了……你娘当年便是这般性子,认准了路,九头牛也拉不回。你想做什么,我……不拦你了。”
“那我娘,真是女中豪杰!”
范闲由衷赞叹,心中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母亲更添几分向往。
翌日清晨,兄弟二人径直来到鉴察院那扇象征着森严与神秘的黑漆大门前。
门口值守的彪形大汉,远远瞧见范荡的身影,那张原本冷硬如铁的面孔瞬间扭曲,眼神中充满了惊惧,仿佛大白天见了活阎王,下意识地就想往门柱后面缩。
“噗……”
范闲忍不住笑出声,捅了捅范荡的胳膊,压低声音:
“大哥,这家伙欠你钱不还?还是被你揍出心理阴影了?”
范荡没理会范闲的打趣,径直走到那护卫面前,嘴角挂着一丝戏谑:“刘护卫,别来无恙?”
那姓刘的护卫额角见汗,身体绷得笔直,声音都带着点颤音:“范……范都领!小的当值,当值!”
他可忘不了眼前这位爷上次是如何把他们这些号称精锐的护卫当沙包一样随手扔飞的场景,那非人的力量至今让他心有余悸。
“刘护卫,你这态度不对啊。”范荡慢悠悠地开口,带着明显的不满,“我记得第一次来时,你可是威风凛凛,一句‘鉴察院重地,闲人免进’掷地有声。怎么,今日这威风煞气都喂了狗了?”
刘护卫脸色涨得通红,尴尬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能干巴巴地赔笑:
“范都领您……您真会说笑,嘿嘿……小的职责所在,职责所在……”
“好了大哥,别为难他了。”范闲适时解围,对刘护卫道:“烦请通禀一声,我们想求见陈院长。”
刘护卫如蒙大赦,连忙摆手推脱:
“二位公子,这……院长大人日理万机,岂是小人这等微末护卫能轻易通禀的?再说,院长他老人家……未必在京都啊!”
范闲不再多言,手腕一翻,那枚造型古朴、材质特殊的提司令牌已亮在掌心,令牌中央那个铁画银钩的“提”字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提……提司令牌?!”
刘护卫瞳孔猛缩,脸上的尴尬瞬间化为肃然,身体挺得更直,右手猛地握拳横击左胸,行了一个鉴察院内部的标准军礼:
“鉴察院二处护卫刘必定,见过提司大人!大人请!”态度瞬间变得无比恭敬。
有了这块令牌开路,进入鉴察院核心区域自然畅通无阻。
更让范闲意外的是,那位传说中行踪飘忽的陈萍萍院长,竟真的端坐在他那间光线略显昏暗的书房内,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听闻范家两位公子联袂来访,不知有何指教?”
陈萍萍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和,甚至带着点温和的笑意。
但他的目光,却像无形的蛛丝,牢牢粘在范闲身上,带着审视、追忆,仿佛要透过这张年轻的脸庞,看到另一个早已逝去的灵魂。
不等范闲开口,陈萍萍话锋轻轻一转,目光依旧锁着范闲,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
“门口那座石碑……你,可看过了?”
范闲微微一怔:“落灰的那座?”他刚才心思都在进门上,并未细看。
“去看看吧。”
陈萍萍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力量,
“毕竟,那是你娘……亲手留下的东西。”
“我娘?!”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范闲耳边炸响!他所有的疑问、所有的谋划瞬间被这巨大的信息冲散!
他霍然转身,甚至来不及对范荡和陈萍萍说一句,便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书房,奔向院门口那座蒙尘的石碑!
书房内,随着范闲的离去,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陈萍萍脸上那点温和的笑意也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
他缓缓转动轮椅,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伫立、宛如磐石的范荡。
“现在,可以说了。”陈萍萍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却蕴含着无形的压力,“是范建让你们来的?还是……你们自己的意思?”他刻意强调了“你们”。
范荡迎上陈萍萍那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目光,缓缓开口:“按我父亲的意思,无论是我,还是范闲,最好都离鉴察院……远一点。”他语气平淡地陈述着事实。
“哦?”
陈萍萍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和冰冷的质疑,
“范都领上次随父来我陈园‘拜访’时,可不是这般‘叛逆’的模样。
那时,令尊的意思,你执行得可是相当……到位。”话语中的讽刺,如同细小的冰针。
范荡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那时我还小,不懂事。长辈的话,自然要听。”
他坦然承认了过去的“顺从”。
陈萍萍那双深陷的眼窝里,锐光一闪:“范都统现在‘懂事’了?那你可知,鉴察院是何等所在?你这番悖逆父命、主动靠近的举动,落在有心人眼里,会引发何等风波?你可知……这是在玩火?”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直指要害——这是在挑战庆帝的敏感神经!
“陛下的权威,至高无上。”
范荡微微颔首,坦然承认了陈萍萍的警告。
然而,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依旧平稳,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笃定与力量感:
“只是,陈院长……在这浩瀚世间,总有一些力量,其存在本身,便已隐隐……凌驾于世俗皇权之上。”
“你?!”
陈萍萍浑浊的眼眸骤然爆发出摄人的精光,死死盯住范荡,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彻底看穿!
这句话的分量,太重了!重到足以颠覆一切认知!
范荡没有再言语。
他只是极其随意地抬起了右手,掌心对着陈萍萍书桌上那本摊开的、厚重的《庆律疏议》。
没有风声,没有光影,没有任何预兆!
那本摊开的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温柔却不容抗拒地托起。
书页在静止的空气中发出轻微的“哗啦”声,整本书违背了所有常理,平稳而流畅地、如同被一条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从桌面凌空悬浮,缓缓地、稳稳地……飞入了范荡摊开的掌心之中!
书房内,落针可闻。
只有书页在范荡指尖合拢时,发出的那一声轻微却足以撕裂所有固有认知的脆响。
陈萍萍的瞳孔,在这一刻缩成了针尖!
他那张布满皱纹、经历了无数风浪而始终古井无波的脸庞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名为“惊骇”的神情!
轮椅的扶手,在他骤然收紧的手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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