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在庆庙那场“偶遇”的内情?范荡心中早已了然七八分。
所以,当范府那扇气派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范荡第一眼瞧见自家二弟范闲杵在门口,手里还紧紧攥着半根啃得参差不齐、油光锃亮的鸡腿时,他眼皮都没多抬一下,脸上连一丝惊讶的波纹都没荡起。
“哎哟,二哥你可算回来了!”
一个带着点市侩精明的声音响起,正是查账归来的范思辙。
他抱着厚厚的账簿,小眼睛滴溜溜一转,精准地锁定了范闲手里那根造型独特的“信物”,脸上堆满了货真价实的困惑:
“你手里这……拿着啥宝贝呢?”兄弟三人,就这么在范府气派的大门口聚齐了。
范闲正沉浸在某种甜蜜又恍惚的情绪里,被范思辙这一嗓子拉回现实。
他低头看看鸡腿,再看看范思辙那张写满“你是不是饿疯了”的脸,非但没恼,反而起了逗弄的心思。
他没直接回答,而是把鸡腿往前一递,反问道:“你说,这是什么?”
范思辙凑近,嫌弃地皱了皱鼻子,无比笃定:
“鸡腿啊!还被谁啃了一口……啧啧。”
他抬头,用一种混合着同情与不解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范闲:“
我说二哥,就算你是……嗯,从外面回来的,可好歹也是咱范府的公子爷吧?不至于穷得连口热乎饭都混不上吧?瞧这可怜的……”
说着,他竟真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荷包,熟练地掂量了一下份量,然后哗啦啦倒出一小半碎银和几块银锭在手里。
他肉疼地撇撇嘴,最终还是把剩下半袋子银子(约莫五两)塞进范闲那只没拿鸡腿的手里:
“喏,拿着!谁让你是我哥呢,虽然穷了点……以后缺钱花了,尽管来找我!我范思辙,每月给你五两当零花,够意思吧!”
掌管书局财源后,范思辙确实没以前那么抠搜了,但精打细算的商人本性未改,这“五两”显然是经过一番内心挣扎后定下的“亲情友情价”。
范闲捏着那还带着范思辙体温的荷包,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甚至心头还泛起一丝暖意。
他很想问问这位精明的三弟:你知道咱俩在书局的分红比例吗?你知道我在儋州那些产业值多少钱吗?你每月给我这五两……怕是连我一天赚的零头都不够!
但范思辙这份笨拙又实在的“接济”心意,却让他真切感受到了来自这个“弟弟”的善意。
看起来,范家这潭水,比他预想的要暖。
大哥范荡深不可测但明显护着他,三弟范思辙市侩却透着亲近,妹妹范若若更是贴心。
甚至那位掌管中馈的柳姨娘,每年送到儋州的礼物也从未短缺……这么一盘算,整个范家,似乎只有那位尚未谋面、将他放养儋州十几年的父亲范建,显得格格不入,像一块冰冷的阴影。
“喂!发什么呆啊?”
范思辙见他没反应,又指着那鸡腿追问,
“你还没说呢!这到底怎么回事?你该不会……真去要饭了吧?这谁啃的?”
范闲收回思绪,看着手里的鸡腿,眼神瞬间又变得迷离而温柔,仿佛那不是一根鸡腿,而是一件稀世珍宝:
“这不是鸡腿,”他语气带着一种梦幻般的笃定,“这是姑娘。”
“姑……姑娘?!”范思辙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看看鸡腿,又看看范闲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塞进了一团浆糊,CPU彻底干烧冒烟了。
“鸡腿……姑娘?”他艰难地重复着,声音都变了调。
“没错!鸡腿姑娘!”范闲斩钉截铁,脸上洋溢着一种傻乎乎的幸福光芒。
范思辙倒吸一口凉气,猛地扭头看向旁边一直沉默看戏的范荡,眼神里充满了
“二哥是不是在儋州海边被风吹傻了”的深切担忧:“大哥!你瞅瞅二哥这……这症状多久了?要不要赶紧请费老回来瞧瞧?”
他扯着范荡的袖子,就差没把“他疯了”三个字写在脸上。
“行了,有事回家说。”
范荡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直接终结了门口这场鸡同鸭讲的闹剧。
他抬手示意,范府中门早已大开,仆役分立两旁,迎接二公子回府的排场做得十足——这规格,自然是范荡亲自吩咐的。
踏入范府,庭院深深,仆役井然。
柳姨娘闻讯迎了出来,与范闲的初次见面,既不过分热络,也无刻意冷淡,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言语间带着世家主母的得体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范闲敏锐地察觉到,这位姨娘虽掌管内务,但绝非只手遮天,对父亲和大哥的决定,她更像是一位高效的执行者。
若若信中所言再次得到印证,柳姨娘对他,至少表面上并无明显恶意。
这更让范闲心头那点对父亲的疑虑和提防,沉甸甸地落了下来。
晚膳时分,司南伯范建回府。
书房内,檀香袅袅。
范建端坐上首,目光如炬地审视着阔别多年的儿子。
一番看似家常的寒暄后,话题便直指核心——范闲对未来的打算。
范闲坦然道出“富贵闲人”的理想,并提及儋州已有根基。
范建听罢,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既像赞许他的务实,又像在嘲笑他那点根基在内库庞大的财富帝国面前是何等渺小。
接着,范建缓缓道出了叶轻眉的往事,赐婚的由来,以及这桩婚事背后牵动的巨大利益——内库财权,以及那位盘踞在内库之上,绝不甘心放手的女人:长公主李云睿。
“父亲是说……这位长公主要对我不利?”
范闲眉头紧锁。他理解李云睿的动机,却不解她的“迟缓”。
若真想除掉他这个绊脚石,趁他初入京都、根基未稳时动手,岂非最佳时机?
“哼!”范建冷哼一声,眼中精光一闪,“李云睿自然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但她也不是肆无忌惮的疯子!赐婚是陛下的旨意,此其一。
其二,我范家,也不是她能随意揉捏的软柿子!”提及家族,范建的脸上掠过一丝自豪。司南伯府在京都的分量,足以让九成权贵望而却步。
但范闲心中雪亮:单凭父亲一个户部侍郎的官位,以及范家积累的财富人脉,还不足以让权势熏天、背后更有皇家撑腰的长公主真正忌惮到缩手缩脚。
那点分量,在真正的皇权面前,依旧不够看。
范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一种更深的自傲:
“当然,若只靠为父这点薄面,长公主或许还会多几分试探。但如今……”
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一旁静坐如山的范荡,
“我范家有子,掌禁军之锋,得陛下信重,一身九品巅峰修为更是震慑宵小!再加上整个家族一体同心,那李云睿想动你,就得掂量掂量,是否承受得起整个范家的反扑!
在她眼里,如今的范家,就是一只浑身是刺的刺猬,无处下嘴!强行出手,只会扎得她满手是血!”
范闲这才恍然大悟,心中震动不已:
“原来……我们家现在这么‘牛’的吗?”
长公主李云睿,那可是掌控内库、深得太后宠爱、权势仅在皇帝太子之下的顶尖人物!
这样的存在,竟真会因为忌惮范荡和整个范家的力量,而暂时按兵不动?
“你也别高兴太早!”
范建泼了盆冷水,神色凝重,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长公主自己和她那些明面上的爪牙或许不会直接动手,但借刀杀人、暗中构陷、挑拨离间……这些阴私手段,才是她最擅长的!防不胜防!”
他显然已收到了一些风声,语气带着严厉的警告。
范闲收敛心神,正色道:
“父亲大人放心。儿子对自己的身手还有些自信。再者,长公主与我为难,无非是不想我接手内库。我若主动放弃这桩婚事,岂不是与她再无冲突?皆大欢喜?”
“放弃?!”范建猛地一拍桌案,须发皆张,怒意勃发,
“那是你母亲留下的基业!岂能拱手让人?更何况,这是陛下的赐婚!金口玉言,岂是你说退就能退的?抗旨不遵,你有几个脑袋?!”
雷霆之怒,震得书房嗡嗡作响。
范闲心中一凛,知道此事触碰了父亲的底线,也绝非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他立刻垂下眼帘,不再争辩:“儿子失言了。”
晚间的家宴,设在后院花厅。
灯火通明,珍馐满桌。
柳姨娘安排得极为周到,范思辙也暂时放下了账簿,难得地插科打诨。
范若若温言细语,范荡虽话不多,但也举杯示意。
范建似乎也忘了书房的不快,脸上带着些许难得的轻松。
一时间,觥筹交错,笑语晏晏,一派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和乐景象。
暖黄的灯光下,一家人围坐,杯盘轻响,油泼面的香气混合着庭院里月季的淡香,弥漫在初夏微凉的夜风中。
范思辙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书局新谈的一笔大单,惹得柳姨娘嗔怪地拍了他一下。
范若若掩唇轻笑,将一碟范闲爱吃的酥炸小黄鱼推到他面前。
范建捻着胡须,听着儿女们的谈笑,眉宇间的威严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范荡则安静地坐在主位旁,目光偶尔掠过窗外沉沉的夜色,深邃难辨。
范闲捏着酒杯,感受着这从未体验过的、带着烟火气的“家”的温暖,心头那点对父亲的疑虑和对京都险恶的警惕,似乎也被这暖意暂时融化了少许。
他甚至下意识地将那只油渍麻花的荷包往袖子里塞了塞,不想让这市侩的物件破坏了此刻的氛围。
然而,就在这看似温馨和乐的帷幕之下,在京都某个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一张无形的网,正悄然向着范家,特别是那位刚刚归家、手握鸡腿的二公子,悄然收紧。
阴谋的齿轮,在欢声笑语的掩盖中,已然无声地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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