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扫过余幼薇膝盖上那本被匆忙合上的书，落在她脸上那尚未褪去的挫败和强装的镇定上。
没有询问。
没有点评那本书。
他只是极其自然地、如同主人巡视领地般，走到她对面的那张宽大的单人沙发前，姿态放松地坐了下来。昂贵的真皮沙发发出细微的承压声。他修长的双腿随意交叠，手肘支在沙发扶手上，指尖轻轻抵着太阳穴，闭目养神。暖黄的灯光勾勒着他冷硬的侧脸轮廓，眉宇间那丝淡淡的倦意让他周身迫人的气场似乎柔和了一丝丝。
客厅里再次陷入一片静谧。只有窗外遥远城市传来的、模糊的嗡鸣，和他平稳深长的呼吸声。
余幼薇僵直地坐在那里，大气不敢出。她偷偷地用余光打量着对面闭目养神的男人。他离她不远，强大的存在感如同实质般弥漫在两人之间。她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淡淡雪茄（或许刚结束会议）和独特冷冽木质香气的味道。那味道让她心跳莫名加速，带着一种陌生的悸动和无法言喻的紧张。
他…他坐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回房间休息？是因为…她在这里？
这个念头让她心尖微微一颤，随即又被更深的困惑取代。她低下头，手指再次无意识地绞着针织衫的袖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回沙发扶手上那本厚重的深蓝色书籍。沈清风那句“技法粗糙了”如同魔音灌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一股强烈的不甘混合着求知欲猛地涌了上来！像被堵住出口的泉水，急迫地想要找到一个宣泄的通道！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声音细若蚊蝇，带着浓重的不确定和小心翼翼的试探，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打破了客厅的寂静：
“…那个…C大调的属七和弦…后面接降VI级的副属和弦…是为了制造离调的不稳定感…然后解决回主和弦…形成张力释放…对吗？”
她问得磕磕绊绊，几个专业术语的发音甚至带着不确定。问完之后，她立刻死死地低下头，脸颊微微发烫，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勇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等待着可能的嘲弄、冷漠，或者…更糟的忽视。
几秒钟的沉默。
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余幼薇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后悔自己不该开口时——
对面沙发上的沈清风，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嘲弄，没有不耐烦，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解构精密仪器般的平静。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余幼薇低垂的发顶上，仿佛能穿透她的颅骨，看到她脑海中纠结缠绕的乐理困惑。
“对了一半。”?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微哑，在寂静的客厅里却异常清晰。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有冷静的分析。“制造离调不稳定感，是目的。属七到降VI副属，是路径之一。但关键在于降VI级和弦本身的功能属性——它是临时主和弦的属和弦，制造的是双重离调倾向。”
他的语速不快，用词精准而专业，如同在讲解一道数学公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余幼薇紧绷的神经上。
“解决回主和弦，是常规路径。但张力释放的强弱，取决于解决前的准备和弦、声部进行是否平滑，以及…”?他微微顿了一下，目光似乎穿透了书本，落在了更深的层面，“情绪是否需要立刻的‘安全着陆’，还是可以允许短暂的‘悬停’来延长期待感。”
余幼薇猛地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眸里充满了震惊和一种豁然开朗的光芒！他…他不仅回答了！还解释得如此清晰透彻！甚至…点出了情绪对和声进行的影响？！
这完全超出了她磕磕绊绊提问的预期！她以为会得到一句冰冷的“看书”或者更简短的“嗯”。
巨大的冲击让她忘记了紧张，忘记了害怕，只剩下对知识的渴望和一种被理解的震撼！她下意识地追问，声音带着急切的求知欲，甚至忘记了之前的恐惧：
“那…那如果不想立刻解决呢？比如…在副歌高潮前…想制造更强烈的悬置感…该用什么和弦衔接？”
沈清风的目光落在她因为急切而微微发亮的眼眸上，那里面燃烧着纯粹的、对音乐的渴望，像两颗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的星辰。
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指尖轻轻交叠。这个姿态少了几分慵懒，多了几分专注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引导意味。
“降VI副属之后，”?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带上了一种牵引的力量，目光锁住余幼薇的眼睛，“可以尝试挂留四度（sus4）和弦，或者…更具色彩性的增六和弦。前者制造延绵的期待，后者带来尖锐的戏剧冲突。选择哪一种，取决于你歌词此刻的情绪底色——是隐忍的等待，还是爆发的临界点。”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指，在两人之间光滑的胡桃木小茶几上，极其轻微地、如同敲击无形琴键般，点了几下。
哒…哒…哒…
指尖落在坚硬的木质表面，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叩击声。
那声音，仿佛带着魔力，瞬间在余幼薇的脑海中勾勒出他描述的和声进行！挂留四度的绵长悠远…增六和弦的尖锐紧绷…与歌词情绪的关联…
醍醐灌顶！
余幼薇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困扰她许久的迷雾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拨开！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脑海中那原本堵塞的旋律通道，正随着他指尖那无声的敲击和清晰的讲解，开始汩汩流动！
“我…我好像懂了！”?她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一丝雀跃，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完全忘记了对面男人的可怕，忘记了身处囚笼的恐惧，只剩下对音乐奥秘被点破的巨大喜悦，“那…那如果是用在bridge过渡段呢？连接主歌的叙事和副歌的爆发…”
问题如同开闸的洪水，一个接一个地涌了出来。她的语速越来越快，眼神越来越亮，整个人仿佛被点燃了一般，沉浸在音乐的海洋里。
沈清风看着她眼中燃烧的火焰，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闪闪发亮的眼眸，看着她完全忘记了伪装和恐惧、如同求知若渴的孩童般的纯粹姿态。
他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那如同冰封湖面般亘古不变的平静，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温热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他没有打断她。
没有露出丝毫不耐。
只是安静地听着她略显混乱却充满热情的提问。
在她急切地抛出一个关于转调时机的问题后，他微微颔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却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难以捕捉的温度？如同深冬寒夜里，壁炉中木炭燃烧时发出的、最细微的噼啪暖响。
“转调是情绪的转场。从主歌到副歌的升调，是情绪的推进器。关键在于导引和弦的选择和共同音的桥梁作用。”?他耐心地解释着，用词依旧精准专业，却仿佛在冰冷的乐理公式上，蒙上了一层理解的光晕。他甚至还极其自然地，在她某个关于离调半音阶应用的困惑点上，哼出了一个极其短促、却精准无比的旋律动机！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魅力，瞬间击中了余幼薇的耳膜和心灵！
余幼薇完全沉浸其中！她时而恍然大悟地点头，时而急切地追问细节，时而又陷入沉思，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划动，仿佛在无形的五线谱上书写着灵感。宽大的针织衫领口随着她专注思考时无意识的动作微微滑落，露出更多光洁细腻的肩颈线条，在柔和的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她却浑然不觉。
时间在专注的探讨中悄然流逝。窗外的灯海似乎也变得更加温柔静谧。
夜更深了。
余幼薇的提问声渐渐低了下去，被一个无法抑制的呵欠打断。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捂住了嘴，眼角渗出一点生理性的泪花。巨大的情绪起伏和持续的精神亢奋后，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沈清风适时地停下了讲解。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她带着倦意却依旧明亮的眼眸上。
“很晚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结束的意味，却不再冰冷。
“去休息。”
没有命令的口吻。
更像是一种基于事实的陈述和…关心？
余幼薇微微一怔。她看着对面男人平静无波的脸，再回味刚才那场让她茅塞顿开的“音乐课”，心中翻涌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恐惧的坚冰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消融了一角，露出了下面被暖流浸润的土壤。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感激、困惑和一丝微弱依赖的情绪，悄然滋生。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动作带着一丝被关怀后的乖巧。她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抱起沙发上那本厚重的深蓝色书籍，如同抱着最珍贵的宝物。
“谢谢…沈先生。”?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却清晰地回荡在静谧的客厅里。说完，她像是怕泄露更多情绪，抱着书，脚步有些匆忙地走向主卧的方向。
沈清风依旧坐在沙发里，没有动。深邃的目光追随着她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后。门被轻轻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客厅里只剩下他一人。
窗外城市的流光在他深邃的瞳孔中明明灭灭。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清新气息，和她刚刚提问时那种纯粹的热情余温。
他缓缓靠回沙发背，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在光滑的胡桃木扶手上敲击着。
哒…哒…
如同无声的琴键。
敲击的，是他自己心中那片无人能窥探的、冰层之下悄然涌动的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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