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的青骓马在沙地上打了个响鼻,前蹄扬起的沙尘里,流放地三个褪色的木牌歪在土堆上。
阿蛮抹了把脸上的沙粒,粮袋在肩头勒出红印:殿下,这就是...
到了。李昭翻身下马,皮靴碾过半寸厚的浮沙。
远处几顶破帐篷歪在干涸的河床旁,几个蓬头垢面的流民正用木棍翻找着什么——许是去年的草籽,许是被风卷来的碎布。
他的目光扫过断墙上新刻的杀字,指节在腰间攥紧:原主被流放前,这里该更荒败十倍。
哟,这不是质子殿下么?一道尖细的嗓音从土坡后传来。
穿皂色公服的小吏搓着冻红的手,腰间铜鱼符在风沙里晃得人眼酸,下官是县丞派来的,您看这......他指了指身后两间漏风的土屋,您先歇着,有啥需求......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吵闹声。
抢粮!狗日的囤粮!
李昭的瞳孔骤然缩紧。
他顺着喊声望去,一里开外的土街尽头,十多个流民正围着间青瓦小铺,砖头砸在门板上砰砰作响。
为首的络腮胡抡起木棍要砸窗,铺子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别砸!
粮都在仓里!
阿蛮,跟我去。李昭扯了扯披风,风沙灌进领口的瞬间,他瞥见小吏缩了缩脖子,转身往土坡后溜——倒省得应付这些虚礼。
土街的沙粒硌得鞋底生疼。
李昭走近时,正听见络腮胡吼:老子三天没吃饭!
你说没粮?
当老子瞎?他踮脚望去,铺子门楣上晚照粮行四个字被刮得只剩半块,却比流民身上的破布干净十倍。
各位大哥。
清冽的女声突然穿透吵嚷。
李昭看见人群分开条缝,穿月白棉袍的女子挤进来。
她发间插着根木簪,头巾被风吹得半落,露出额角淡青的疤——像被什么利器划的。
她抬手理了理头巾,拍落衣襟上的沙土,声音却稳得像山岩:我是这铺子的东家苏晚照。
络腮胡的木棍顿在半空:你说你是东家?老子上个月来还没你!
上个月我在雁门驿收粮。苏晚照转身推开铺子侧门,霉味混着麦香涌出来——三排陶缸码得整整齐齐,这是新到的五十石粟米,可我不能白给。
流民们哄闹起来。
有人捡石头要砸缸,苏晚照突然提高声音:但能以工换粮!她指向远处坍了半边的城墙,县太爷说要修城防,给的工钱只够买半斗粮。
你们替我运粮到红柳村,我给一石粮换十工,比官府多三成!
李昭的手指在袖中轻轻敲了敲——红柳村,正是他昨日让刘大狗挖井的地方。
他盯着苏晚照的侧脸:她眼尾微微上挑,说起十工一石时,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像在算什么账。
凭啥信你?络腮胡还在瞪她。
苏晚照突然笑了,从怀里摸出块木牌拍在桌上:我是大魏女秀才,功名状在县学存着。
要是骗你们,你们拿这牌子去县学砸我祠堂。木牌在阳光下泛着淡青,晚照粮行四个字刻得极深,边缘磨得发亮——显然常被人摸。
流民们面面相觑。
络腮胡的木棍慢慢垂下去,有人小声嘀咕:女秀才......我娃说县学先生夸过......
李昭趁机挤到前排。
他注意到苏晚照的手指在桌沿敲了两下,节奏像算盘珠——果然懂商道。
他清了清嗓子:苏东家这法子,倒是比抢粮长远。
苏晚照转头看他。
她的眼睛很黑,像西北的夜空,此刻正上下打量他的青骓马、簇新的皮靴,还有阿蛮肩上鼓囊囊的粮袋。这位爷是?她的语气淡了些,瞧着不像是流民。
流民之友。李昭故意把披风带子松开些,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中衣,见不得百姓啃树皮。他盯着苏晚照的眼睛,苏东家这般本事,若肯管流民,比我强十倍。
苏晚照的手指停在木牌上。
她忽然倾身凑近,李昭闻到淡淡艾草香——大概是防沙的。阁下究竟是何身份?她的声音轻得像风,为何如此关心流民生死?
远处传来青骓马的嘶鸣。
李昭望着她眼底跳动的警惕,忽然笑了。
他从怀里摸出油皮本子,翻到记着红柳村井位的那页,推到她面前:我要在西北扎根,苏东家......他指尖点了点红柳村三个字,可愿做这根上的枝?
苏晚照的目光扫过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有井位,有粮价,有流民姓氏。
她的睫毛颤了颤,伸手要碰本子,又缩了回去。我要知道你能给什么。她退后两步,月白棉袍沾了些沙土,明早辰时,红柳村破庙。
话音未落,她转身收拾木牌,发间木簪在阳光下闪了闪。
李昭望着她的背影,见她走到铺门口又顿住,侧头说:爷的马,该拴到树底下。
沙地里露着半截钉耙,踢着就不好了。
阿蛮凑过来小声道:殿下,她......
是条好棋。李昭望着苏晚照的铺子重新关上的门,油皮本子在掌心焐得发烫,明早,该说实话了。
风沙又大了些。
远处传来流民们商量工价的嗡嗡声,混着苏晚照清点粮缸的脆响。
李昭摸了摸腰间的玉牌——原主的质子印还在,等明日,该让苏晚照看看这牌子了。
他望着红柳村方向的沙丘,那里的井该挖到三丈了吧?
等井出水,等粮入仓,等苏晚照......
走。他翻身上马,青骓马扬蹄时避开了那截钉耙,去破庙看看。
阿蛮背着粮袋跟上,靴印在沙地上拖出两道深痕。
而在他们身后,晚照粮行的门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苏晚照的眼睛——她正盯着李昭的背影,指尖轻轻摸着怀里的木牌,嘴角勾出半分笑意。
红柳村破庙的断墙在晨雾里泛着青灰,李昭踩着露湿的沙粒跨进门时,正见苏晚照蹲在供桌前。
她指尖拨弄着半块残香,月白棉袍下摆沾了草屑,听见脚步声也不回头:来得倒准时。
生意人最讲信用。李昭解下披风搭在朽木柱上,油光水滑的青骓马在庙外打响鼻——他特意没拴远,马蹄声能替他守着退路。
供桌上落了层薄灰,他将质子玉牌往香灰里一按,苏东家要的,是这个。
苏晚照的手指顿住。
她转身时,发间木簪碰响供桌,惊起几只麻雀。
玉牌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螭纹边缘还留着原主被推搡时磕的缺口——这是大魏皇室特有的羊脂玉,她在县学见过太子伴读的佩饰。质子......她指尖抚过昭字刻痕,抬头时眼底翻涌着惊涛,你是大魏皇帝庶子?
如假包换。李昭倚着柱子,看她喉结动了动。
昨日流民闹事时她还能稳如泰山,此刻却攥紧了木牌,指节发白,我要在西北扎根,需要懂粮道、会算筹、镇得住流民的人。他弯腰拾起半块残砖,在地上画了道线,苏东家的粮行能连到雁门驿,红柳村的井能养五百人,我需要你把这两条线拧成网。
苏晚照盯着地上的井位图,突然笑了:殿下好算计。
昨日故意露粮袋引我注意,又提红柳村的井——你早查过我。她将玉牌推回,我要管财务与分配。
粮进粮出,银钱过手,都得经我算盘。
成交。李昭伸手要握,苏晚照却缩回手,从怀里摸出个布包。
粗布解开,是半块碎瓷,釉色与他腰间玉佩上的暗纹严丝合缝——原主三岁时被生母塞进襁褓的信物。我爹当年在鸿胪寺当差,见过质子名录。她将碎瓷拍在他掌心,今日起,苏晚照是殿下的账房。
庙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阿蛮撞开庙门,腰间短刀还沾着血:殿下!
三十里外的黑风寨来了,说要抢新到的粮!
李昭的瞳孔骤然缩紧。
他昨日让刘大狗运的五十石粟米,今早才入红柳村仓——消息走漏得太快。苏东家,带妇孺去粮行地窖。他扯下披风系在腰间,阿蛮,把流民里会使刀的聚到村东土墙后。
苏晚照转身就跑,月白棉袍在晨雾里晃成一道光。
她冲进粮行时,几个流民正抱着粮袋发愣,抬手就给最壮的汉子一记耳光:傻站着做甚?
把陶缸推到门口堵门!
小娃子钻柜台底下,老的跟我搬石磨!
李昭摸到土墙后时,三十多个盗匪已冲过沙丘。
为首的刀疤脸挥着鬼头刀,刀鞘上还挂着半块带血的衣襟——是今早被他们劫杀的商队。杀进去!刀疤脸吼得唾沫横飞,听说有个嫩皮的公子哥,老子要剥了他的皮做旗!
放箭!李昭抄起阿蛮递来的木弓。
他前世研究过汉代蹶张弩,此刻用削尖的枣木枝当箭,瞄准刀疤脸的右肩——历史系笔记里写着,伤肩比伤腿更能瓦解首领威信。噗的一声,枣木枝扎进肉里,刀疤脸踉跄着栽进沙堆。
阿蛮的短刀抡出风声。
他本是大魏禁卫军出身,三刀劈翻三个盗匪,血溅在土墙上,染得破庙二字更红。
流民们见盗匪首领落马,举着钉耙、铁锹从两侧包抄——昨日苏晚照用粮换工,他们刚修过土墙,此刻正用新砌的砖砸得盗匪抱头鼠窜。
撤!刀疤脸捂着肩膀爬起来,马蹄声惊起一片沙云。
李昭抹了把脸上的血,转头正见苏晚照从粮行里钻出来。
她发簪歪了,衣襟沾着面粉,怀里还护着个布包——是方才藏在地窖的账册。伤着没?他伸手要扶,苏晚照却躲开,拍了拍布包:粮没少,账没乱。
流民们围上来,络腮胡抹着脸上的血,突然单膝跪地:公子救了咱命,往后咱听您的!几个妇人跟着跪下,怀里的娃攥着她的衣角:苏娘子带咱躲地窖,还给娃塞了甜枣......
篝火在村口烧得噼啪响。
李昭扯下染血的中衣,苏晚照举着药罐蹲在他脚边:西北风硬,伤口别见沙。她的手指很凉,抹药时却轻得像羽毛,你真打算在这扎根?
若能安定一方,有何不可?李昭望着跳跃的火光。
远处沙丘上,流民们正用盗匪留下的铁锅熬粥,香气混着焦糊味飘过来。
他想起现代历史课上老师说的流民安置,此刻倒真成了课本里的主角,等井出水,粮行连到三县,再修座学堂......
痴人说梦。苏晚照突然笑了,药罐在火上咕嘟作响,可我信你。她从怀里摸出块烤馍,掰成两半递给他,明日要去黄沙集收粮。
那镇子里的老财阀盘了二十年,怕是......
怕什么?李昭咬了口烤馍,麦香混着血锈味在嘴里散开。
他望着远处狼嚎的方向,篝火将两人影子拉得老长,他们没见过,两个想扎根的人,能掀起多大的沙暴。
夜更深了。
苏晚照的药罐腾起白汽,模糊了她眼尾的淡青疤痕。
李昭摸出怀里的碎瓷,与玉佩碰出轻响——这是他在西北埋下的第一颗种子。
而在沙丘另一侧,黄沙集的木牌被风掀起一角,隐约能看见后面褪色的欺生莫入四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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