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的聚福楼里,红烛烧得噼啪响。
李昭跨进门的刹那,炖鹿肉的腥甜混着陈年老酒的酸气扑面而来,呛得他喉间发紧。
王五爷正用银匙搅着鹿肉汤,团龙马褂前襟沾着几点油星,见他进来,银匙“当啷”掉进碗里。
“李公子可算到了。”王五爷抹了把嘴,金牙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身后四个带刀壮汉往前半步,刀鞘撞在木柱上,发出闷响——李昭注意到那柱子上有道新鲜刀痕,像被利器劈过,还沾着木屑。
“让五爷久等。”李昭坐定,眼角余光扫过屏风。
那朱漆屏风上画着松鹤延年,可松枝缝隙里,分明有半截青布衫角在晃。
他端起酒盏时,指腹蹭过杯沿的冰裂纹——这是他今早让阿蛮在义市茶摊特意捡的碎瓷,此刻正藏在怀里,硌得心口发疼。
“来,先干这杯!”王五爷抄起酒坛,酒液飞溅到李昭袖口。
李昭举杯相碰,瓷盏相撞的脆响里,王五爷压低声音:“听说李公子在义市支了口大锅,给流民熬粥?”他夹起块鹿肉,油星子溅在李昭鞋面上,“年轻人热心是好,可这西北的天——”他突然咧嘴一笑,“不是谁都能撑起来的。”
李昭垂眸看了眼鞋面上的油渍。
三天前在义市,老周头的小孙子攥着他衣角,说已经三天没喝上热粥;昨天清晨,张铁匠的徒弟举着铁锨守在义市门口,说“李公子的粥能养人”。
他抬眼时,目光扫过王五爷腰间的虎符——半块青铜虎符,缺口处还沾着泥,和他怀里的碎瓷严丝合缝。
“五爷的鹿肉确实鲜。”李昭夹起鹿肉咬了口,舌尖泛起股怪味。
他不动声色咽下,目光掠过王五爷身后壮汉腰间的刀柄——刀柄上缠着红布,和今早砸张铁匠风箱的人用的一模一样。
“李公子根基浅,这西北的水——”王五爷又要开口,李昭突然起身。
八仙桌被撞得晃了晃,鹿肉汤泼在王五爷马褂上。
“五爷见谅。”李昭从袖中摸出个粗布袋子,“这是三十两金饼,我替义市的百姓谢您这些年‘照顾’。”他话音未落,王五爷的手已经按在刀柄上,指节发白。
“另外——”李昭又摸出个油布包,展开时,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着字,“这是五爷私吞官粮的账本。去年春,您截了大魏运来的三百石赈灾粮;今夏,您让流民修水渠,每人每天只给半块馕——”他顿了顿,“这些,张米行的账房先生记得清楚。”
王五爷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他身后的壮汉“唰”地拔刀,刀刃寒光映得烛火一跳。
屏风后传来重物倒地声,接着是粗重的喘息——显然有人急着躲,撞翻了条凳。
“李昭!你敢——”王五爷的刀出鞘三寸,突然顿住。
他盯着账本上的朱笔批注,那是张米行的专用印,红得刺眼。
“我不敢。”李昭重新坐下,把金饼袋推过去,“但我敢说,若五爷肯把西坡的水源管理权交给义市,再允我在集市公平收粮——”他指尖敲了敲账本,“这东西,我可以烧给五爷的列祖列宗。”
屋里突然静得能听见沙粒打在窗纸上的声音。
王五爷身后的瘦子缩了缩脖子,目光在金饼和账本间来回打转;左边的络腮胡壮汉攥刀的手松了松,喉结动了动——李昭记得,三天前在义市,这壮汉的媳妇抱着饿得直哭的娃,是他让人多舀了半碗粥。
“你当我是三岁小儿?”王五爷猛地拍桌,震得酒盏跳起来。
可他的声音发颤,尾音里带着虚,“交出水源?你知道那片井养着多少人?”
“养着您的二十个护院,和您三进三出的大宅院。”李昭笑了,“剩下的流民,每天要走十里路去河边挑水,路上被您的人收两次水钱——”他指节叩了叩桌面,“五爷,您说,要是这些流民知道,您藏在东山坳的粮库里,还堆着去年没卖完的赈灾粮......”
屏风后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这次更响。
李昭眼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是阿蛮的暗号。
他记得苏晚照临走前说:“马三带着二十个流民藏在巷口,听到三声撞桌响就冲进来。”此刻窗外的风卷着沙粒,正把聚福楼的木窗吹得“吱呀”响。
王五爷突然站起来,带翻了鹿肉汤碗。
汤汁泼在账本上,晕开一片污渍。
他盯着李昭怀里鼓起的碎瓷形状,突然笑了:“李公子好手段。”他转身对瘦子挥挥手,“去把西坡的地契拿来。”
瘦子刚要动,左边的络腮胡壮汉突然开口:“五爷,那井要是交出去......”
“闭嘴!”王五爷吼得脖子青筋暴起,可他的手在抖。
李昭看着他泛红的眼尾,知道这只西北的恶狼,终于被拔了牙。
窗外的沙粒突然密了起来,打在窗纸上像下急雨。
李昭摸了摸怀里的碎瓷,虎符的缺口贴着皮肤,凉得刺骨。
他听见巷口传来隐约的脚步声,混着铁器碰撞的轻响——是马三带人来了。
“五爷痛快。”李昭把账本收进油布包,“明早辰时,我让人去取地契。”他起身时,目光扫过屏风——松鹤图下,半截青布衫角还在晃,只是这次,那衣角上多了块暗红的污渍,像血。
王五爷的刀“当啷”掉在地上。
他盯着李昭的背影,突然想起今早瘦子说的话:“义市的流民举着铁锨,说谁砸义市就烧谁裤裆。”此刻他闻着满桌冷掉的鹿肉,突然觉得腥得发苦。
李昭推开聚福楼的门,沙粒扑了他一脸。
阿蛮从阴影里闪出来,手里攥着半截断刀,刀刃上还沾着血。
“楼后柴房里躲着两个拿木棍的,被小的制住了。”他瓮声瓮气地说,“苏姑娘让小的问,要不要现在去东山坳?”
李昭望着远处义市方向的灯火,那些星星点点的光,像极了老周头孙子眼里的希望。
他摸了摸怀里的账本,又碰了碰碎瓷——虎符的另一半,该物归原主了。
“不急。”他拍了拍阿蛮的肩,“先回义市。”风卷着沙粒掠过他的脸,他却笑了,“明天,该让西北的天,换个颜色了。”
巷口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
李昭抬头望去,月光下,一匹黑马驮着个青衫身影疾驰而来——是苏晚照。
她怀里抱着个包裹,在马上冲他挥了挥手,发间的银簪闪着冷光,像把未出鞘的刀。
苏晚照的黑马在沙地上划出半道弧,青衫下摆被风掀起,露出腰间挂着的铜铃——那是今早她在义市旧物摊买的,说若遇险情就摇出三声短响。
此刻铜铃未动,她却已翻身下马,发间银簪在月光下晃出冷光:“东巷口见到张铁匠了,他带的人藏在王五家后墙的枣树林里。老周头那边,”她把怀里的包裹抛给阿蛮,“刚让小顺子回来报信,集市上的百姓举着粥桶堵了西市口,说‘李公子的粥凉了,王五爷的良心可不能凉’。”
李昭接过阿蛮递来的包裹,指尖触到粗麻布里硬邦邦的棱角——是苏晚照今早去当铺典了祖传银镯换的火折子,此刻正压着半卷伪造的密令。
他望着聚福楼还亮着灯的二楼窗户,王五爷的影子在窗纸上晃成一团,像被踩碎的墨团。
“该回去会会王五爷了。”他把包裹系在腰间,转头对阿蛮道,“你去巷口守着,若听见三声拍桌响——”
“小的知道!”阿蛮攥紧断刀,刀柄上的血渍已经凝成暗褐,“带张铁匠他们冲进去掀了这贼窝!”
李昭重新推开聚福楼的门时,王五爷正用袖口擦马褂上的鹿肉汤渍。
四个带刀壮汉缩在墙角,瘦子的刀尖戳着青砖缝,络腮胡的靴子尖蹭着地上的汤汁——那滩汤里浮着半片鹿软骨,像块发白的碎骨。
“李公子这是——”王五爷的声音比刚才低了八度,目光扫过李昭腰间鼓起的包裹。
“五爷,我这人最讲究公平。”李昭扯过条长凳坐下,包裹“咚”地砸在桌上,震得鹿肉骨头跳了跳,“您有粮,有井,有二十个护院;我有流民,有粥锅,还有——”他抽出半卷纸,展开时故意让朱红的官印在烛火下闪了闪,“朝廷的人。”
王五爷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他往前探身,金牙磕在桌沿上:“御史台...巡察使?”
“上月初三,大魏皇帝下了密旨。”李昭的指尖划过密令上伪造的飞白体字迹,“说西北流民嗷嗷,定要揪出几个贪墨的‘榜样’。您猜怎么着?”他突然笑了,“我今早收到线报,巡察使的马车已经过了雁门关,明日辰时到凉州城。”
王五爷的手开始抖。
他抓起密令的手背上暴起青筋,官印上的“御史台”三个字像烧红的铁,烫得他指尖发颤:“你...你哪来的这东西?”
“五爷觉得呢?”李昭摸出火折子,“是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您私吞官粮的账本在我这儿,流民的唾沫星子在您家门口堵着——”他“咔嗒”一声擦着火折子,火星子溅在密令边缘,“您说,巡察使是先听我的,还是先听您的?”
窗外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
“王五爷吃了咱们的赈灾粮!”“还我家阿弟的半块馕!”老周头的破锣嗓子混在其中,像根细针扎进王五爷耳朵。
络腮胡壮汉猛地抬头,刀鞘撞在墙上——那面墙的墙皮正簌簌往下掉,露出里面新抹的泥,混着几粒没筛净的麦壳。
“李昭!”王五爷突然吼道,可尾音像被风吹散的沙,“你要怎样?”
李昭把火折子按灭,密令上焦黑的边缘像道伤疤。
他指了指王五爷腰间的钥匙串:“西坡那口井的钥匙。”又敲了敲账本,“往后义市收粮,您的人不许抽成。”他顿了顿,“再把东山坳粮库里的陈米,按市价三成卖给流民——就当给巡察使留个体面。”
王五爷的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窗外越聚越响的人声,又看了看墙角缩成一团的手下——络腮胡的媳妇今早还在义市粥锅前抹眼泪,瘦子的老娘上个月找他借过五文钱买草药。
他突然扯下腰间的钥匙串,铜钥匙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拿去吧!”
李昭接过钥匙串时,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骨头。
他注意到最顶端那枚铜钥匙齿痕很深,还沾着井台的青苔——这是西坡那口甜水井的钥匙,多少流民为它打过架,流过血。
“五爷痛快。”李昭把钥匙收进袖中,又将账本推过去,“这东西,我让人明早烧给您。”他起身时,目光扫过王五爷泛青的唇角——那是刚才拍桌时磕的,血珠正顺着下巴滴在马褂上,像朵开败的红梅。
“小子,咱们走着瞧。”王五爷盯着他的背影,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西北的天...不会总这么晴。”
李昭在门口停住脚。
他回头时,烛火正好映在脸上,把半张脸照得发亮:“那就拭目以待。”
夜风卷着沙粒灌进聚福楼,吹灭了两盏烛灯。
王五爷望着黑暗里李昭的影子,突然想起今早去义市时见过的场景——老周头的小孙子举着个豁口碗,追在粥锅后面喊“李公子”,眼睛亮得像星星。
他摸了摸腰间空了的钥匙串,突然觉得这西北的风,比往年更冷了些。
李昭走出聚福楼时,苏晚照正倚在马旁擦银簪。
月光下,她的影子和阿蛮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棵长在一起的树。
“王五交钥匙了?”她晃了晃银簪,簪尖沾着点血——不知是刚才制伏柴房杀手时蹭的,还是故意留的。
“交了。”李昭摸了摸袖中冰凉的钥匙串,又望向西边的山影——西坡的井台该在那片黑黢黢的山坳里,此刻正沉在夜色里,像块未醒的玉。
“明早去分水。”苏晚照把银簪插回发间,“我让张铁匠铸了十个木斗,每个斗上刻‘义市公’三个字。”她顿了顿,又笑,“老周头说要带着孙子来观礼,说要让那小崽子记着,以后喝的每口甜水,都是李公子给的。”
李昭望着远处义市的灯火。
那些星星点点的光在沙雾里忽明忽暗,像极了老周头孙子眼里的希望。
他摸了摸袖中的钥匙,又想起怀里的虎符——那半块碎瓷还硌着心口,可此刻的疼,比之前轻了些。
“走。”他翻身上马,苏晚照的青衫在风里扬起来,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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