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被带到王府偏殿时,晨雾还未散尽。
两名王府侍卫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胳膊,虽然没用力,却将他的行动范围卡得极死——这是燕国对待罪臣的标准押送方式,既不逾矩,又足够折辱。
“李公子请吧。”领路的内官掀开绣着金线云纹的门帘,声音甜得发腻,“太子殿下说了,您最近劳心劳力,特准在偏殿闭门思过三日,也好养养精神。”
思过?
李昭垂眸扫过内官腰间晃动的玉牌——那是太子贴身近侍的信物。
他在燕国为质三年,太清楚这种“特准”意味着什么:偏殿后墙只有一扇小窗,窗棂粗如儿臂;门前昼夜轮值四名带刀侍卫;更别说王统领方才在院外冲他使的眼色——那是“莫轻举妄动”的警告。
“有劳公公。”李昭抬步跨进门槛,袖中指尖轻轻掐了下掌心。
他早该想到,昨夜破庙走水、王统领被太子诘问,不过是前菜。
萧承泽那点肚肠他摸得透:质子若真死在流放路上,大魏或许会借机生事;但把人困在王府慢慢磨,既消了威胁,又能向大魏显示燕国“仁德”。
门“吱呀”一声合上。
李昭转身时,看见门框上新刷的朱漆还泛着湿意——显然这偏殿本不是囚室,是临时改造的。
他走到窗前,指尖叩了叩窗棂,木芯发出空洞的回响,果然是新换的。
“公子,用饭。”阿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李昭这才注意到日头已过午,檐角铜铃被风撞得叮当响,混着阿蛮刻意提高的话音:“今日厨房送了小米粥,还有酱牛肉。”
门闩拉开的瞬间,阿蛮迅速扫了眼左右,袖中塞来个小纸团。
李昭接过时触到他掌心的薄茧——这是他们在流放路上养成的暗号:阿蛮负责探听消息,用最不起眼的方式传递。
“粥烫,慢些喝。”阿蛮弯腰放食盒,声音压得极低,“王统领的人守着院门,连打水的婆子都换了生脸。小厨房的老张头说,太子昨儿夜里派了三拨人去驿馆,把您房里的书简全抄走了。”
李昭掀开食盒盖,酱香混着米香涌出来。
他夹起一片牛肉,看似随意道:“老张头的孙女儿该出疹子了吧?”这是他们约定的“消息属实”暗号——老张头的孙女上月确实出了疹子,阿蛮若能引出这话,说明情报可信。
阿蛮的喉结动了动:“请了城西的孙大夫,说是快好了。”
李昭低头喝粥,纸团在指腹间慢慢展开。
上面是阿蛮歪歪扭扭的字迹:“赵侍郎之子今夜来,带二十人。”赵侍郎是燕国兵部侍郎,与太子一党过从甚密。
李昭的筷子顿了顿——看来太子不仅要困他,还要彻底断了他与外界的联系。
夜来得极快。
李昭摸黑脱了外袍,借着月光在屋里来回踱步。
砖地被他踩得“吱呀”响,走到床脚时,左脚突然陷进个浅坑——是块石板没铺稳。
他蹲下身,指尖抠住石板缝隙,用力一掀。
“咔嗒”一声,石板下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
李昭摸出怀里的火折子,火苗腾起的瞬间,他看见洞壁上刻着模糊的云纹,石阶上落着薄灰,却没有蛛网——这密道近期有人用过。
“好个萧承泽。”李昭低笑一声,火折子在指尖翻转。
他早听说燕国旧王府多有密道,原以为是野史传闻,没想到偏殿里竟藏着条活的。
这洞若直通王府外,倒是条生路;可若连向太子书房...他眯起眼,把火折子吹灭。
现在还不是探的时候,得先让外面的人放松警惕。
第二日晌午,阿蛮送饭时,食盒里的酱牛肉换成了腌萝卜。
李昭“啪”地合上食盒,声音大得震得窗纸簌簌抖:“去告诉王统领,我李昭虽在思过,也是大魏皇子!顿顿吃这猪食,传出去是打太子的脸,还是打燕国的脸?”
阿蛮吓得缩了缩脖子,拎着食盒往外跑,出门时差点撞上门框。
李昭望着他的背影,听见院外侍卫嗤笑:“质子就是质子,脾气倒比主子还大。”
果然,一更天刚过,王统领就踹开了偏殿的门。
他腰间悬着佩刀,刀鞘撞在门框上发出闷响:“李公子这是作什么?太子殿下宽宏大量,您倒挑三拣四起来了?”
李昭斜倚在床头,借烛光看见王统领靴底沾着新泥——和昨夜阿蛮在破庙外踩的泥一个颜色。
他扯了扯嘴角:“王统领这是刚从太子那儿来?还是...从城西回来?”
王统领的瞳孔猛地一缩,手按上刀柄。
李昭却突然笑了,指了指桌上的食盒:“我就是说句气话,统领倒急成这样。来,坐,尝尝这萝卜——腌得太咸,倒比不得我在流放地吃的野菜香。”
王统领没动,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床脚那块被掀开又重新铺好的石板上。
李昭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突然弯腰揉了揉脚踝:“这破地儿,床板都硌脚。统领要是嫌我麻烦,不如开了门,我去给太子殿下亲自赔罪?”
王统领的喉结动了动,突然弯腰捡起食盒:“末将这就去换菜。”他转身时,刀鞘擦过床沿,带起一阵风,把李昭枕边的火折子吹得滚到了床底。
李昭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听着脚步声渐远,这才蹲下身。
火折子落在石板缝隙旁,借着月光,他看见石板边缘有新鲜的划痕——是王统领刚才检查时留下的。
“有意思。”李昭把火折子捡起来,指尖轻轻划过划痕。
看来王统领不仅知道密道的存在,还在试探他有没有发现。
既然如此...他抬眼望向窗外,月亮被云遮住了半边,像只半睁的眼。
檐角铜铃又响了,这次声音比往日更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密道,缓缓爬向偏殿。
李昭的手指在食盒底部的檀木夹层上轻轻叩了三下。
这是他今早用筷子尖挑开的暗缝——原主被押往王府时,阿蛮塞进来的保命金叶子还在,此刻却成了刻字的利器。
烛火在窗纸上投下摇晃的影子,他低头盯着食盒里那半块没动的酱牛肉,刀刃般的金叶子正顺着牛肉纹理划开。燕北军粮账,三月至五月,虚报损耗三千石,字迹歪扭如虫蛀,却恰好符合质子被囚时慌乱书写的模样。
第二封更短:赵侍郎私宅地窖,藏大魏密信三封,末了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箭头。
窗外传来巡夜梆子声,李昭的指尖顿住。
王统领方才离开时,靴底新泥里混着细碎的瓷片——那是城西陶窑的特征。
而赵文远的父亲主管兵部,燕北军粮的采购正是他的职权范围。
这两封账本,一封戳燕北军的贪腐,一封咬赵侍郎通敌,无论哪封到了太子手里,都够萧承泽喝一壶。
他将信团成小纸团,塞进夹层最深处,又用牛肉残渣掩住缝隙。
刚扣上食盒,檐角铜铃突然发出刺耳的颤响——这次不是风,是有人在密道里撞了顶梁。
李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迅速吹灭蜡烛,整个人贴在床后阴影里。
密道入口的石板正缓缓抬起,月光从掀开的缝隙漏进来,照出半只绣着金线云纹的皂靴——是赵文远的鞋,他昨日在驿馆见过。
那质子睡死了?赵文远的声音带着酒气,速战速决,割了喉就走,莫要惊了王统领的人。
七八个黑影鱼贯而出,刀鞘碰撞声在空屋里格外清晰。
李昭数着脚步声:左三右四,带头的赵文远在中间。
他摸到床头的铜烛台,指腹擦过台底凸起的棱——这是方才撬食盒夹层时留下的,此刻倒成了趁手的武器。
那床底下有动静!离床最近的死士突然转身,刀刃划破空气的声响刺进李昭耳膜。
他瞬间矮身滚地,铜烛台重重砸在死士手腕上,咔嚓一声,对方的刀当啷落地。
有埋伏!赵文远的尖叫混着瓷器碎裂声——李昭抄起桌上的茶盏砸向烛台,火光四溅中,整间屋子陷入黑暗。
他借着混乱扑向最近的死士,手臂勒住对方脖颈,腰间短刀已经抵住咽喉。
都别动!李昭的声音像淬了冰,谁再靠前,我就割断他的喉管。
黑暗中传来刀刃出鞘的脆响,却在离他半尺处顿住。
赵文远喘着粗气:李昭,你不过是个质子,杀了你燕国赔得起!
那你说说,李昭的刀尖微微用力,人质的喉间溢出闷哼,太子知道你半夜带死士进王府杀人吗?
还是说...他故意拖长音调,你是怕我把驿馆抄走的书简内容说出去?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什么人?王统领的暴喝震得窗纸簌簌抖,放下武器!
火把轰地亮起,橘红色的光映得满室血影。
李昭眯眼望去,王统领站在门口,佩刀还挂在腰间,左手却悄悄按在右袖里——那里鼓着块硬物,像是信鸽的竹哨。
王统领来得巧啊。李昭扯了扯人质的衣领,赵公子半夜带死士闯偏殿,是要行刺大魏质子?
赵文远的脸在火把下白得发青:王统领,我奉太子令来...来查探质子是否私通外敌!
查探需要带刀?李昭冷笑,我倒听说,赵侍郎上个月往燕北军拨了五万石粮,可军报里只写了三万。
剩下的两万石,是进了谁的私仓?
王统领的手指在袖中紧了紧。
他望着赵文远发颤的唇角,又看向李昭怀里人质脖颈处的血珠——那血珠正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在青砖上洇出小团暗花。
末将这就押人去见太子。王统领向前一步,右手终于从袖中抽出,却不是竹哨,而是亮闪闪的锁链,赵公子,委屈你跟末将走一趟。
李昭松开人质,那死士捂着脖子跌坐在地,疼得直抽气。
他盯着王统领腰间晃动的玉牌——方才那番话里,燕北军粮四个字让王统领的喉结动了动,而赵文远听到赵侍郎时,连刀都握不稳了。
王统领,李昭突然开口,太子可知道,你昨日夜里去城西陶窑见了谁?
王统领的瞳孔猛地收缩。
陶窑是燕国暗桩的联络点,这秘密连太子都未必清楚。
他张了张嘴,火把的光恰好映在他脸上,照出额角豆大的汗珠。
李公子说笑了。王统领的声音发紧,末将不过是去查探流民动向
流民?李昭指了指赵文远腰间的玉佩——羊脂玉上雕着缠枝莲,和丞相府二公子昨日在茶楼把玩的那块一模一样,那赵公子腰间的玉,倒是和大魏丞相府的款式像得很。
王统领的脸唰地白了。
他望着赵文远腰间的玉佩,又望着李昭似笑非笑的眼,突然反手抽出佩刀,刀尖却没有指向李昭,而是架在赵文远颈间:赵公子,跟末将去见太子,把话讲清楚。
赵文远吓得瘫软在地,王统领拖着他往外走时,靴底的新泥蹭在门框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
李昭弯腰捡起地上的火折子,火星溅在食盒夹层上——那里的纸团还在,带着他指尖的温度。
檐角铜铃又响了,这次风里裹着晨露的凉。
李昭望着王统领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摸了摸腰间阿蛮方才塞进来的短刀——刀鞘里还藏着第三封信件,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丞相府暗桩,藏于城西陶窑三号窖。
他转身看向密道入口,月光正顺着洞口爬进来,像一条银色的蛇。
明天,太子的书房里该热闹了。
而他要做的,不过是在早膳时,把食盒里的酱牛肉吃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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